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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杨涌回顾,无人尾随。樊长贵道:“如何?多亏我留了这份心,特意指东说西,挨球的如是老实乡下人,我说多大的话也没干系,要是他妈的丧门星,我那么一叫阵,他必往金沙镇去寻晦气,我们早走他的娘,他往哪里找去?现时追来,我便给他来个一醉解千愁(仇谐音)。你在旁拉个脸儿,净说好话,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镇也要出这个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没事了,快些走吧。”

  杨涌无法,只说:“但愿如此。可恨今儿走时因要走慢,没叫他们匀下两匹马来,只要了钱,随路零雇。要有马,遇上事,跑起来就容易了。”

  二人边说边往回看,一视出口仍无人追,才放了点心,脚底加劲,一口气跑出三里多地。樊长贵酒意未消,四顾无人,又信口开河狂吹起来,只略换了点口气,说自己如何见多识广,善于临机应变,杨涌知他酒德如此,才脱险境又犯毛病,气他不过,说道:“多亏你见多识广,差点没闹出乱子来,还有脸说啦!你看这里是旷野,黄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们又穷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来不是玩的。我劝你安静些好,没的丢了人,算体面!”

  樊长贵恼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软能硬,不算丢人!谁像你这脓包,软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

  杨涌也怒道:“驴日才能软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

  樊长贵怒道:“那我并非胆小。真要讲打,凭那两驴日的,真正未必是爷们的对手,出门人不惹闲气罢了。”

  杨涌知他是胆小无耻,欺软怕硬,专跟自己人过不来,再说几句,就许和自己来个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愿让他,无如今日身在旷野荒郊,天色又极昏沉,越显得危机四伏,景物阴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气总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阵,忽然失惊道:“你看来路那株杨柳树下,影绰绰的是啥?”

  樊长贵这时正是口里越强心里越发虚,加以口头上把杨涌得罪,防他到时使坏,又担着一份心,闻言吓了一大跳,刚拨转身回问。事有凑巧,正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隐隐闻得人喊马嘶之声,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连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吓退,“嗳呀”一声,慌不迭回头就跑。

  杨涌胆也不大,只比樊长贵沉稳,见风中隐有马嘶之声,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顾来路,已被黄尘布满,什么也看不见,再看看前头,樊长贵已然逃出好几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强盗要来必由身后来路,有自己断后便可无事情景,心方暗骂:“这挨球的真不要脸!”

  倏地又是一阵狂风,那人马喊嘶之声似更真切,心中一惊,忙即伏地静听。风并未住,人马喊声又似心虚所致,并无其事,前面旷野平沙,来路更是凶险,不问所闻真假,此间终非善地,还是追上樊长贵,赶到镇上比较好些。想到这里,爬起来往前便跑,一看樊长贵已没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么快腿也不会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里,忙奔过去一看,谁说不是?

  原来西北边省最是穷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见人烟,穷乡僻野之间,休说砖屋瓦舍,便茅檐土墙都难遇见。人民还是上古穴居野处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断崖危壁之间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个两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将三面打拍坚实,再顺北面坑壁往横里挖,掘成一间问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时,就原来的泥土掏掘成的。较富足的人家,不过炕上多件粗席和毡子,一个木制炕桌和几身羊皮袄裤,一些零星用具罢了。那极穷之家,除家主要出外卖苦力,有件把短衣袄裤外,余者常有终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们也知赤身卧土不大好受,因为无力制办毡子,便想出一种妙法,每当土炕掘成的当儿,先用一桶米或麦粉之类熬成稠汁,匀匀地往炕上泼去。

  炕内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干,又泼上一层较稀的汁,似这样三回过去,炕面上便结成一层白皮。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齐卧上面,日长月久,人的汗汁相与融会,一同浸到土里,磨得那层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鉴人,决不丝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虽然简陋昏暗,却是冬暖夏凉,炕洞内升火无多,到得冬来,照样一室融融,温暖如春。只是人民终年不轻洗涤,藏垢纳污,气味难闻,他们习惯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樊长贵失足坠落这一家姓杨,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赶脚卖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还有父母,一家老小十来口,养着四五匹牲口。当地共有十几家居民,他们还算是个首户,哥几个出得门多,见得事广。这日老大老三出门未归,老二正从镇上赶脚回来,带了十个黄糖馍、一斤烧驴肉、一瓦瓶老烧,正陪着父母吃喝说笑,不料樊长贵倒退着走来,一脚踏虚,掉了下去。杨二喝止,已自无及,忙抢过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长贵跌时,听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学了两天武,尽管失脚,还想卖弄,也不想想下边是深是浅,径将两脚一躇,双手一分,身往后仰,打算一个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离地只得丈许,如若老老实实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伤不了哪里,这一耍花招,反倒自寻苦恼。

  杨二刚伸手想接,见他全身翻转,手足乱动,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没有接着,还几乎吃他甩了一脚,只得往旁一闪。樊长贵头已及地,身子还未翻过,这一下恰好闹个倒栽桩,上半身连头笔直往下言去,喀嚓一声筋骨错响,“嗳”

  了半声,把颗整头倒筑在颈腔子里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还算杨老头是个会家,知道这是一个巧劲错了骨髓,稍微救迟一步非闷死不可。忙奔过去,伸出两手中指,一边一个勾住他耳朵眼,双膝盖抵紧肩头,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声筋响,樊长贵一颗小尖头虽然脱窍而出,人已几乎闭过气去,痛得两眼泪花乱转,坐在地下哼声不已。

  杨老头见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杨二去取半碗水来,正要扶起询问,杨涌也从上面赶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阶,跑下去见了杨老头父子,问知就里,不由笑得肚痛。

  樊长贵哭丧着一个脸骂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蒙汗药,亏我眼亮,见机得早,没得倒下,走了出来,两太阳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着走,想不到这里地下会有人家。你是晓得的,若在平日,莫说这高一点小坑,那年咱们当铺里闹贼,我一个人打跑了八九个,三四丈高的风火墙,不是一跺脚就上去,连点声音都没有么?今儿会阳沟里翻船,还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脚踏虚,赶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齐天大圣传授,一个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来怎么也跌不了。偏生酒力发透,眼睛太花,明看见底下有好几丈深,虽想浅得连阴沟都不如,等到头筑了地,才知上了两眼的当。

  要不练过二十多年苦功,差一点没把吃饭家伙全缩到肚子里去,连肚肠一齐撞断,那才糟呢!其实就缩进这一点,不过错了点骨筋,没相干的事。我常错着玩,为的是好躲人家的飞镖。原不要紧,就没人帮忙,我自己运气,把劲往起一长,也冒出来了。我还没顾得运气,这位老汉心好,却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亏得我赶紧运气,往起长劲,脑袋才冒出来,再慢一点,脑袋不要紧,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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