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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绝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绝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拭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武器。

  (三)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上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彷佛像老僧入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一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一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道:“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一柄剑,而且是应该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已退隐多年的剑师,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铁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华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就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是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一到炉火纯青,宝剑已将形成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是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像刀,也不像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地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已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四)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

  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见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它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和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彷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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