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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残肢人哂道:“少在老夫面前装作了,适才你醒来之际,定然满腔愤怨,恨不得立毙天风与老夫于掌下,由是才会莽撞动手,过后你理智恢复,权衡利害之下,便想以一句话轻描淡写搪塞过去,老夫猜得对吧?”

  赵子原心子重重一震,暗忖:“这残肢怪人可谓老奸巨猾之极,居然一语揭破我的心意。”

  残肢人复道:“可是老夫倒不在乎,总得教你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做老夫的仆人,现在你就去打一盆水来为老夫抹身。”

  赵子原暗自皱眉,久久不曾移动足步。

  天风横身上前,道:“小子你要装聋作哑不成?还不快去!”

  喝骂里手臂一扬,打了赵子原一个巴掌。

  赵子原怒目瞪了天风一眼,竭力使自己隐忍下来,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提起水桶无言走了。走出房门时,他隐隐见残肢人在对天风教训道:“这小子深沉可怕得很,天风你莫要逼他过甚了,当心他……”下面的话,便无法听得清楚,赵子原快步走到后院井旁,俯首低望水井中倒映的影像,脸上猛然浮起了一阵古怪的笑容。

  他默默向自己呼道:“果真我是那么深沉可怕,那么任残肢人主仆俩如何作贱侮辱于我,都没有隐忍不下的道理,赵子原啊赵子原,为了往年那段公案,你就吃吃苦头,做做下贱的工作,又有何妨?”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当儿,井底如镜的水面蓦然映出了一条纤小妍丽的女人倩影,赵子原触目一瞥,随之脱口惊噫出声!

  他这一出声低呼,井中水面的女子影子马上消失了!

  赵子原霍地回过身子,只见身后空空荡荡的,那还有人影在——

  揉揉眼睛,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井底映出的那女子熟稔的面庞,他自知绝不致于看错,可怪的是对方一晃又杳然不见了。

  赵子原压低嗓子,呼道:“甄姑娘?是你么?”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

  赵了原又继续低呼了几声,却始终未见对方现身,他环目往周遭仔细察看一下,发现井旁一棵大树微微晃动,月光从密茂的枝叶隙缝中穿了下来,依稀映照出一条纤细的黑影——

  他心里忖道:“甄陵青姑娘必是藏身在那棵大树上了,奇怪她怎么离开太昭堡来到此地?难道为的是跟踪我而来么?”

  若然答案是肯定的,则甄陵行为什么要跟踪他?是否受了她父亲甄定远之命而为?此举又有什么用意?赵子原盘思了一会,决定暂时不予指破,以静观甄陵青的下一步行动。

  他故意高声自语道:“许是我心神不定,以致将井中自己的影子看错了,真是庸人自扰……”

  边说边自井底打了满满一桶水,步回客房去了。

  残肢人见赵子原提水回来,劈口问道:“叫你提一桶水便去了如是之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子原摇头道:“小可道路不熟,摸不着水井的所在,是以耽误了一些时候,老爷多耽待则个。”

  残肢人哼一声,道:“快拿手巾沾水为老夫揩身,老夫要就寝了。”

  赵子原依言用手巾将床上那团肉球洗了又揩,揩了又洗,他乍一接触到残肢人那血肉模糊累疬肉疣,不知如何便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但他仍竭力不使自己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心里暗想:“喂食,卸装,洗身……从太昭堡一路到此,我总算受够了折磨,这残肢人倒是难以服侍得紧,此刻也许甄陵青姑娘就躲在房偷窥我做此低贱的差使,不审她会有怎样一个想法?”

  好不容易把肉球抹洗干净,方待提水出去倒掉,那天风在一旁喊道:“小子慢着,顺便将大爷这双脚洗一洗——”

  他径自脱去了长靴,弗管赵子原有何反应,便把那对臭脚丫子递到赵子原的面前来——

  赵子原平心静气地道:“不行。”

  天风听他答得斩钉截铁,不觉愣了一愣,他沉下脸色,道:“小子,你再说一次。”

  赵子原道:“我说不行,你四肢并未残废,要洗就得自己动手。”

  天风厉声道:“听着,大爷命令你立刻洗净我的双脚,否则你莫要懊悔不及说话间,脚部往水桶里一伸一放,“扑通”一响,桶里的水珠四下飞溅,适巧喷到赵子原的面孔上!

  赵子原举袖揩去脸上的水珠,怒目直盯住天风,一霎那间,他的老谋深算及冷静自恃悉数消失了,全身热血急促地涌了上来,他下意识抓起水桶,将一整桶水往天风身上泼去。

  天风未防对方会来如此一着,只一错愕间,冷水业已倾桶而降,自头至脚被浇得湿淋淋的,直似一只落汤之鸡。

  他暴跳如雷道:“小子,你——你找死!”

  盛怒之下,双掌齐飞,迅疾无伦地朝赵子原拿抓而至。

  赵子原出手硬架一掌,顿感对方掌风旋卷,掌力山涌,自家伤势未愈,内力打了一半折扣,这一硬拼,显出力不从心之继,为对方一连几记杀手迫退数步,身形颠踬不稳。

  而残肢人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既未出声喝止,亦未见有何动作,似乎就等旁观赵子原如何应付此一局面?

  天风见主人寂然不语,无异默示纵容自己放手而为,他顾忌既去,恶念陡生,冷笑道:“姓赵的你自致于祸,大爷可不能轻易与你甘休了。”

  抬手迎面劈去,劲风涌卷,声势极是惊人。

  赵子原暗叹道:“罢了,罢了。”

  他纵身避过天风一掌,飞鱼似的闪出了客房,拂袖大步而去。

  天风在后边叫道:“你体内毒素未解,就想一走了之么?”

  方欲腾身追上,残肢人开口道:“不用追了,姓赵的并非暴虎凭河,死而无悔之徒,不出一刻他必定重返此间——”

  残肢人没有料错,一出客房,赵子原立时就后悔起来,暗责自己适才太过浮躁莽撞,以致破坏了自己心中原订欲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探索秘密的计画。

  正自踯躅里,陡然一阵急促的足步声音自旅邸前面传了过来,赵子原凝目望去,只见一名堂倌迎面匆匆走来。

  那店伙冲着赵子原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说客官,你与那穿红衣的老人是一道来的吧?”

  赵子原道:“没错,什么事如此仓皇?”

  堂倌道:“那位老爷曾经吩咐店里伙计,如若见到一辆灰篷马车来到,首先就得向他通报,客官你既然与他是一道来的,有烦你转告他可好?”

  赵子原心念一动,漫口应道:“好的,好的,你去吧!”

  堂倌喏谢一声,随之转身离去。

  赵子原脑际思潮电转,默默对自己道:“灰篷马车?莫非就是前夜雨中,我在道上碰见的那辆神秘的灰篷马车!……”

  忖犹未完,陡闻“希聿聿”一声马嘶,一辆套着灰色篷布的双驾马车已悄无声息地自后院边门驶了进来。

  这家客栈的大门边门俱甚宽敞高大,而且平坦通畅,是以可容马车出入,那两匹骏马拉着篷车一直驰入院内方停下。

  赵子原始终倚立院中不动,篷车来到身前,他与篷车上挥鞭驾马之人,想互打了个照面。

  那赶车人瞥了赵子原一眼,敞声道:“好小子!原来你也落宿在这里,咱们是冤家路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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