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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一柄刀又怎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锁镰刀”打造得虽然精巧,刀的钢质虽然精纯,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死的,没有生命。

  死物又怎能产生魅力?这道理虽然繁复,却又极为简单。

  绝世的美人,固能令人废寝忘食,神魂颠倒,而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也可令人神魂与之。

  刀,亦是如此。

  刀虽是死的,但在名家手中,便有了生命——它的生命正是持刀人的精神魄力所赋予的。

  那刀的架势,刀的光泽,正是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一样,已不是单纯之“物”,已有了灵魂、生命。

  梅谦的刀法,虽还未达到无上妙境,但对万老夫人说来,却已足够了——万老夫人的眼力,也还不能渗透妙境。

  在万老夫人眼中,梅谦的刀法已是完美的——而世上无论任何一件完美之物,都有吸引人的魅力。她竟不由自主,向刀光走了过去。

  公孙红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他精神虽然仍是集中,毫无松懈,但却已渐渐不是集中在自己棍上,竟已渐渐集中在对方刀上。

  他的精神气魄,也已被对方吸引过去,这或许也因为公孙红新伤未久,万老夫人更是心身交瘁,惊魂初定,是以他们的精神,也特别脆弱。

  是以这一战已无需出手,便可以分出胜负,梅谦的刀虽还未出手,但刀上的杀气,已摧毁了公孙红与万老夫人。

  锁镰刀光芒更盛,刀光中似已可看出血光。

  突然间,整个船身,有如被人抛了起来。

  梅谦与公孙红功力虽在,但也不能抵抗这种自然的威力,两个人的身子,也都被抛了出去。

  杀气,立刻奇异的消失。两个人的精神,本都贯注在对方身上,而此刻,情况大变——两人俱都受到这不可抗拒的一击。他们的目标自也同时转移。

  于是两人耳中,便突然听到了浪涛的狂号声,狂风的呼啸声,以及外面船家的嘶声惊呼。这些声音早已有了,只是方才他们听不到而已。

  ***

  风!狂风!

  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船在怒海中,正有如巨人掌中的蝼蚁一般,生命随时都可被摧毁,而船舱中的公孙红与梅谦——

  他们方才还自觉是一切的主宰,还自觉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们已发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船家们在外面嘶声大呼道:“落帆——把稳了舵——”

  船舱中的公孙红、梅谦、万老夫人,各各紧抓着船舱中的柱子,或是窗框,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海浪、卷了进来,山一般压下。三个人俱是一身湿透。

  梅谦紧抓着窗框,呼道:“公孙红,你该感谢这狂风,是它救了你。”

  公孙红嘶声道:“那也未必。”

  梅谦道:“未见得?——哼!方才我已随时都可取你们的性命,风一停止,你们赶紧下船吧,否则,梅某——”

  万老夫人狂笑着道:“梅谦,你若真的厉害,你就叫风停吧!你能么?你能么?——哈哈!你也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已。”

  梅谦似是怔了半晌,还是厉喝道:“梅某虽不能要风停,却可要你住嘴。”

  万老夫人笑道:“你——”突然外面嘶声大呼道:“救——命——”这“救命”之声发出时本在舱外,但到后来却已有数十丈高——这人显然已被巨浪卷得飞了出去。接着,又是一声惨呼,消失——船舱中三个人骤然沉静下来,心头自已变得异样沉重——沉重得使他们非但说不出话,甚至几乎透不过气。木桌、长凳、角落中的木板、箱子,都已被这一个接一个的千仞巨浪击成碎片,一片片被海水卷了出去。公孙红突然大呼道:“梅谦,小心,你抓住的那窗子已松了。”

  一个浪头压下,掩没了一切。

  然后,是梅谦大呼道:“多谢。”

  突然,万老夫人身子也被抛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条链子卷住了她双足,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这链子正是梅谦的“锁镰刀”。

  梅谦呼道:“紧紧拉着链子,莫要松。”

  万老夫人嘶声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梅谦道:“风停后你若不下船,我仍要取你性命,但——但此刻,我还是要救你的——这也是公孙红救我的原因。”

  万老夫人道:“你——你——多谢,多谢——”

  公孙红只觉眼睛湿湿的,也不知是海水?是泪水?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在这难以抗拒的暴力下消失,在共同的死亡威胁下,朋友、仇敌,都变成一样的了。

  ***

  浪头一个接一个,不断的卷进来,压下来——三个人神智都已渐渐丧失,所剩下的,只有人类求生的本能,他们此刻手里抓住的东西,是死也不会放松的。

  在半晕迷中,公孙红突又大呼道:“梅谦,我要问你最后一句话。”

  梅谦道:“问吧!”

  公孙红道:“你和白衣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梅谦默然半晌,终于呼道:“白衣人——他——”也不知是风浪掩没了梅谦的呼声,还是公孙红神志已晕迷,总之,梅谦在说什么,公孙红已完全听不见了。

  ▼第五十一章 大难竟不死

  风浪平息时,夜已来临。

  梅谦最先恢复了神智,星光,斜斜照进来,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眼睛,立刻大呼道:“公孙红——公孙红——”

  虽有星光,但船舱中仍景象难辨。虽有风声,虽有浪声,但大地间都仍似如死般静寂。过了半晌,才有回应道:“我在这里。”

  梅谦道:“好——公孙红,你还未死。”他语声竟已有些颤抖,却不知为了什么?

  影绰绰只见一个人站了起来,又跌下,又站起——终于踉跄走了过来,却又噗地跌倒。

  梅谦道:“公孙红。”

  公孙红道:“是我——万老夫人呢?”

  梅谦道:“在这——哎呀!”伸手一拉链子,链子空空的。

  公孙红失声道:“她——她莫非已——已——”

  梅谦道:“我叫她抓紧,谁知她——唉!”

  公孙红叹道:“可怜——不想她竟——”

  梅谦亦自叹道:“她虽非好人,但这么大年纪,终年漂泊在外,也可说得上是孤苦伶仃,有些事,别人也该原谅才是。”

  公孙红道:“她外表虽恶毒,其实心里也必定凄凉痛苦得很,是以行事便难免有些失常,这确是应当原谅她的。”

  两人死里逃生,心都不由变得软得多了,想到人事之变幻,生死之无常,都不禁为之唏嘘叹息。突听一人道:“多谢你们说我好话。”

  公孙红、梅谦惊喜脱口道:“是万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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