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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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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一日,济南府天色阴暝,将雨未雨,数十条披麻带孝的大汉,押着四辆灵车,四口棺木,自东而来,穿过长街,走到一座极为宽阔的宅院前。八条黑衣大汉,早已敞开大门,垂直而迎,神气俱是十分沉重悲恸,大汉侧抬着棺木,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身穿黑丝长衫,颔下五柳长须,相貌十分清奇的老人,不言不语,垂手肃立在厅前石阶上。 数十条披麻带孝的汉子,一见此人,立刻放下棺木,黑压压跪满了一地,纷纷哀声道:“白老前辈,请瞧在昔日交情份上,为家师复仇。” 黑袍老人面沉如水,缓缓走下石阶,随手一挥,立刻有人掀起了四口棺盖,棺木中躺着四具老人的尸身,俱都面目狰狞,双睛怒凸,显见临死前充满悲愤惊恐,致死的伤势,也是完全一模一样——眉心之间,一道血口,直下胸腹。黑抱老人道:“关起大门,八弟子在外守护。” 八条精悍少年,腰佩长剑,齐声恭应,抢出门去,黑漆的大门,立刻紧紧关起。黑袍老人背负双手,在院中缓缓踱了几圈,仰天长叹道:“青鹤柳松、双环赵士鸿、八仙剑李青风、八手镖金大非竟会在四日间一齐遭了别人毒手,唉——唉——此事若非眼见,谁能相信?谁能相信?” 这黑袍老人正是山东省武林盟主,“清平剑客”白三空,拳剑无敌,与“青鹤”柳松等人,俱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柳松、赵士鸿等人身死之后,门下弟子,立刻护灵前来,求他为亡师复仇。 只听众口纷纷,说的都是那白袍怪客容颜之冷漠,行事之怪异,剑法之惊人,除了“飞鹤门”弟子还听他说过几句话外,别的人仅只听他说过:“你是否某某?”“动手!”这几个字,更未见过他面上有任何一丝表情,除了与人动手,一心取胜外,世上别的任何事,他似乎都未放在心上。 清平剑客越听面色越是沉重,仰天自问道:“一招致命?一招致命!这是什么武功?什么武功?” 这时守护在门外的八大弟子,已瞧见长街尽头有个白袍人一步步走来,八人心头一跳,交换了个眼色,再回头,白袍人已在面前,冷电般目光一扫,已将八个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道:“去叫白三空出来!” 他绝不肯浪费一丝精力,是以平日行路,不施轻功,平日说话,更不贯注内力,清平门下八弟子怎知此理,听他语声中气并不充沛,只道他剑法纵强,内力却不强,心下不禁忖道:“以我八人之力,莫非还不能胜他?” 八个人同样的心思想法,又自对望一眼,大弟子莫不屈冷冷道:“朋友要见家师,得先闯过我兄弟这一关!”语声未了,“呛啷”几声清响,八柄长剑已自出鞘,这八人非但拔剑奇迅,动作更是整齐划一,但见青芒闪动,如墙如网,一般江湖豪杰,见了他师兄弟这一手拔剑的功夫,已将色变! 白袍人目中却又露出不屑之色,突然后退几步,只见剑光一闪,立刻回鞘,拔剑、挥剑、插剑,三个动作一霎眼已完成。等到清平门八弟子定睛去瞧时,他手中已多了段枯枝,原来他方才一拔剑,便已削下这段枯枝,只听他缓缓道:“拿去给你师傅瞧瞧!”转身远远走开,坐到树下一方青石上,不言不动,似已入定。 八人面面相觑,心里俱都莫名其妙,莫不屈拾起那段枯枝,道:“这——这算什么!”二弟子金不畏道:“莫非这厮怕了咱们?”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停,是条不折不扣的莽汉,三弟子公孙不智沉吟道:“此事绝不简单,咱们不如先去面禀师父!”此人身形瘦小,最工心计,白三空为他取名“不智”之意,便是要他为人多往宽厚处想,少动些心智。 莫不屈瞧了那白袍人一眼,颔首道:“正该拿去给师父瞧瞧。”拍门闪身而入,白三空一瞧他神色,便知白袍怪客到了,面容骤然一变,道:“在那里?” 莫不屈道:“在外面,他不敢与弟子们动手,又不敢闯进来,却削了段枯枝,要弟子拿来给师父瞧。” 白三空双眉紧皱,接过枯枝,起先随意瞧了几眼,然后目光突然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那枯枝切口上,竟看得呆住了。 莫不屈见他师父面上忽而微笑,似是深有会心,十分赞赏,忽而凝重,似是心头恐惧,不能自已,到后来手掌竟微微颤抖起来。莫不屈越看越奇怪,忍不住道:“师父可要弟子们去将他打发了?” 白三空面色一沉,怒道:“你八个人想要送死么?”莫不屈道:“但——”白三空道:“他是不屑与你等动手,否则你八人此刻焉有命在?”莫不屈垂头不敢说话,心里却甚是不服。白三空叹道:“枉你学武多年,还是这样有眼无珠,去,去唤你师弟们进来。” 莫不屈嗫嚅着道:“但那厮——”白三空怒道:“他若要进来,你们谁拦得住?他既在相候,便莫要怕他闯进来——敞开大门——”莫不屈怎敢不听,当下敞开大门,将七弟子一齐唤入。那白袍人却仍不言不动,坐在树下,嘴角边轻蔑之色,越来越是浓重。 *** 白三空走入内堂,提笔写了封书信,将那段枯枝,也封在信中,八大弟子守候在旁,但见他们的师父,面色更见沉重黯然,手持信封,默然良久,门外天色渐黯,一条黑衣大汉蹑手蹑足,掌灯而入。 灯火闪动,白三空向八大弟子各各瞧了一眼,突然叱道:“跪下!”八大弟子呆了一呆,跪满一地。 白三空道:“本门第三戒是什么?”白三空门下戒律精严,众弟子想也不想,齐声道:“师令如山,违者天诛!”白三空沉声道:“今日一战,为师无论生死胜负,你等都万万不可出手!” 众弟子哗然,纷纷道:“但你老人家——”白三空怒叱一声,压下了众弟子之言,道:“此乃师令,违者天诛!你们还要说什么?”八大弟子齐地垂首,不敢则声。白三空道:“为师今日若是战死,自不屈以下七人,可分别往投少林、武当、蛾眉、点苍、崆峒、华山、淮阳七大门派,这七派掌门人,与为师俱有旧谊,必将收容你等,你七人只要专心学武,别的事都可不必去管,只有你——唉!” 他目光转向八弟子中最幼一人胡不愁,叹道:“只有你却是责任重大,此后只怕极少安宁之日,如此重任,不知你可承担得了?”胡不愁道:“弟子尽力去做——”只见他头大身短,额角开阔,面上纵然未笑,也带着几分笑意,一张嘴平日吃饭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在白门八大弟子中,看来本最无用,莫不屈等七人见到师父竟将最重的责任交托于他,俱是愤愤不平。 莫不屈忍不住道:“师父若有重任,不妨交给弟子或是公孙三弟——”白三空面色一沉,叱道:“这里没有你说话之地,退开去!”将手中信封交给胡不愁,沉声道:“今日为师若败,你速至后院,将宝儿带走,寻着这信封上所写之地,将宝儿与书信一齐交给收信的人,再听他吩咐。” 胡不愁看也不看,将信封收在怀里,道:“是!” 白三空面色稍和,道:“到了地头,无论见着什么奇怪的事,都莫要吃惊——唉,其实你此刻已可去了!”再也不瞧众弟子一眼,自案头取起佩剑,大步而出,走过那四具棺木时,脚步微顿,伸手在棺盖上轻轻抚摸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咄!武人本应战死,生死有何足惧!” 大笑声中,他三脚两步走到那白袍人面前,道:“阁下为了研究武学大道,不惜杀人,在下为了武学大道,不惜战死,殊途而同归,你我本是同路人,今日你纵然将我杀死,我也不怪你!” 白袍人缓缓站起身来,突然躬身行了一礼。白三空奇道:“阁下何故多礼?”白袍人面无表情,道:“你是我东来所遇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合行礼。”白三空肃然道:“多谢!”白袍人道:“动手!”白三空“呛”的拔出青锋,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挑起剑尖,道:“请!” 这一声“请”字出口,广场上剎时变为死寂,虽有百余人一旁围观,但连根绣花针跌落地上都可听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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