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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甚么滋味?又有甚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彷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甚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彷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甚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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