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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那是一年一年的岁月,自琴声中溢出。由欢乐到伤感,由青涩到落拓,由年少轻狂,到心如死灰。那是华音阁中,度过的十一年青春。十一年花都凋谢了的青春。

  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的手指凌乱着琴音,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卓王孙的背影。

  她希望能从背影中看出丝毫宽恕。但卓王孙的背影,却一动不动。

  琴言笑了。

  那是寂寞的笑,也是释然的笑。

  这一刻,她的琴音高妙凄绝,没有半点人间烟火之气。十一年来最好的琴曲,却是她用生命弹成的,是死亡之音。

  她的生命已流进了琴音里,在轻拢慢捻间,一点一点消失。

  她用独特的方式,谏劝着卓王孙,祈求着卓王孙的宽恕。

  终于,琴音画上最后一个休止符,猝然停止。

  十三弦齐断,鲜血溅出。

  琴音的笑容宁静而寂寞。

  “琴言的一生……从未背叛过华音阁。永不。”

  她像是一瓣心香,委顿于琴前。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再无一点声音,青苍的曙色照在小楼上,只剩下死一般寂静。

  卓王孙的青衫静止,像是陷入了沉思。

  风吹过琴弦,却不再有任何声音。这张琴跟琴言一起死去了,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猛然,一阵喧闹传了过来。

  一个漆黑的身影冲破层层阻隔,轰然落在石阶上。

  喧哗声中,大批守卫追了过来,却不敢上前,只站在石阶脚下,远远地看着他。

  吴越王。

  他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就像是地狱冲出来的恶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琴言,直到眼角迸出鲜血,慢慢跪了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触摸琴言,却又仿佛怕碰伤了她,久久不敢触摸。他的悲伤、愤怒在凝积,却无法凝成一声悲泣、一滴眼泪。

  他所有的情感、生命都在一瞬间蒸发、消逝。

  干涸成灰。

  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卓王孙:“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可知道,她为了不背叛你,宁肯不跟我走?”

  卓王孙淡淡道:“我并没有说要杀她,是她自己求死的。”

  吴越王怒道:“你只要说一句宽恕的话,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面前死去,却不阻止,为什么?”

  卓王孙冷笑,为什么?他不配来问。

  吴越王霍然逼近一步,嘶吼道:“回答我!”若不得到答案,他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卓王孙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我就算放她走,又能怎样?”

  “你能给她幸福吗?”

  吴越王的怒火一窒,竟不能答一个字。

  卓王孙看着他,冷冷道:“你可知道,我当初为何答应你和她的婚事?并平是因为你还有高绝的武功,或那些仅存的力量。而是我以为,历经失败,你已有了自知之明。可以忘记天下,退守天涯海角,建立一方小小基业,给她一份平庸的幸福,你,做到了么?”

  吴越王无言以对。

  卓王孙的目光陡然一凛:“你又是否知道,我为何要严禁你与平秀吉交战?”

  吴越王摇头,他的确不明白。

  “因为你手中的两千人马,已是你的所有。能让她免于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最后资本!我一再告诫,你若敢擅自挥霍掉,我必杀你。你,可曾记在心上?”

  这才是他警告的目的么?吴越王不禁有些错愕。他勉强道:“是风间御伏击于我,难道要我束手就擒?”

  卓王孙微微冷笑:“好,我来问你。初遇伏击之时,你若能忍一时之辱,率众撤退。以伊贺谷忍者神鬼莫测的实力,能否保留绝大部分实力,退守海上?”

  吴越王傲然道:“是又如何?我吴越王也算一代枭雄,又岂任一个影武者凌辱?”

  卓王孙目光一冷,一字字道:“当你已一无所有时,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尊严?”

  “身居高位,无用人之道;困于险境时,无自知之明。连我的告诫都敢违背,连最后的底牌都可以挥霍,你又岂有一丝理智、一丝担当可言?又怎配成为她终身的依靠?”

  吴越王怒道:“即使只剩孤家寡人,我亦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卓王孙的笑容尖锐如刀:“你?你现在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连自保都不能够,又何谈保护她?我能看到她的命运,就是跟着你流浪海上,饱受风霜,颠沛流离。不仅零落了红颜,还终将有一天,因你那些愚蠢的豪气,陪你丢掉性命。

  他不再说话,缓缓转身,注视着窗外迷蒙的雨气。

  与其让她在尘污中苟活,还不如让她像仙子般死去。

  白玉雕栏外,是大片枯萎的花枝,悲伤地伫立在雨中,仿佛一个饱受摧残的女子,风霜憔悴,落尽了红颜,让人不忍卒看。

  他不能让琴言有这样的命运。

  如果,已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那么,他宁愿看着她死去。那样,她就还是华音阁中的仙子,一尘不染。

  吴越王的怒容渐渐凝窒,随即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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