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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三日,跟第二日并没有分别,只是天气更加阴沉了。

  内城中的倭兵眼巴巴地看着南方。他们在估算着时间,援兵到来的时间。随着日影一点点地移动,他们的盼望越来越炽烈。

  奇怪的是,明军也没有任何动静。牡丹峰上,一片平静。

  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传来,倭兵惊骇地发现,外城中的几座粮仓,全都燃起了大火。他们这才意识到,内城中并没有存储太多粮草。他们本能地想要出城抢救粮仓,但随即意识到这必将遭受明军炮火与骑兵的猛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仓被烧成灰烬,勉强安慰着彼此:援兵就快到了,就算失去这些粮仓也没有什么。

  援兵就快到了!

  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时,平秀吉就身着峨冠博带,坐在内城最高的将台上,他面前有一枝菊花,一杯茶。

  似乎,如此残忍的战争,与他绝不相干。他的淡然,让每个日出之国士兵心中都兴起了希望。

  卓王孙也端坐在牡丹峰上,与平秀吉遥遥相望。

  这场战争,更像是他们奕的一盘棋局,虽然伏尸百万,却无足轻重。

  不如悠悠一杯茶。

  倭兵焦躁地摩擦着手中的火枪,盼望着明军突然骚乱起来。那是援军到来的信号,然后,他们就可以从内城中杀出去,杀他个痛快淋漓。

  但是,明军的队形仍然是那么整齐,黑洞洞的铁炮周围,仍然堆积着那么多弹药。

  时间,逐渐滑过去,黎明,又快变成了正午。

  突然,明军的队伍后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骚动。这就像是惊喜一般冲击着倭军的心理,他们吃惊地握紧了火枪,站了起来。

  突然,明军的队伍分开,露出一只马标。

  那是一面旌旗,四周镶着金灿灿的边。马标的形状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昂首咆哮。上面镶嵌着七宝。但它的华丽,却只能凭借想像,因为,此时的马标已经破败不堪,上面染满了血污。

  李如松擎着他,马飞驰,绕着平壤内城跑了一圈。然后,将马标掷在地上。

  所有的倭兵都看到了。他们忍不住喃喃呼喊:“那是立花统虎大人的马标啊!”

  立花统虎,是小西行长手下的名将,镇守的,正是平壤到汉城的第一座栅垒。马标是大名的象征,倭军将马标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丢失了马标,也就丢失了大名的尊严,马标的所有人往往要切腹谢罪。而今,镇守第一栅垒的立花统虎的马标,却染满血污被执在明朝大将手中。这其中所含有的意义,让每一位倭兵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火枪。

  “援军,已不可能到来了吗?”

  这让他们的恐惧变得很无力。他们倚在城墙上,倒在房屋旁,感到一阵虚脱。

  阴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将台之上,裹在白色宽袍里的平秀吉,在最后一缕暮色中,举杯,向着卓王孙遥祝一杯茶。

  第四日。

  天才一亮,倭兵都焦急地爬起来,向城下张望。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但,才望了一眼,他们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漆黑的大炮群前,泥土里,昨日李如松掷下的马标旁,躺着另一只马标。那也是镶着金边的马标,上面用金线装饰着琉璃绘着一只鹰。却一样破败血污,几乎被泥土沾满。

  所有的倭兵都认得,那是镇守第二座栅垒的森忠政的马标。就在夜色之中,明军显然出动大军,拔除了第二座栅垒。

  他们失望地盘坐在地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呢。”

  他们抬头。将台之上,平秀吉的脸色仍那么平静,面前摆着的那杯茶,仍泛着淡淡的香气,与旁边的枯菊搭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但士兵们已不再相信,他们还能够百战百胜。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有的人,甚至染上了可怕的疾病。

  困守在这座狭小而闷塞的内城中,他们所等待的结局也许只有一个。

  死亡。

  勇气渐渐瓦解。

  只有将台之上,与牡丹峰上,那两个仿佛神明一样的身形,却仍是那么萧然。似乎人间的一切苦难,都不能让他们有丝毫的沾染。

  第五日,所有的倭兵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城墙上,向下张望。他们发现,已经有很多的人扑过去了,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城下泥土中,掷下的马标已经变成了三个。

  他们好像早就认为这理所当然,并没有惊呼,只是沉默地接受。

  这座城,已经是死城了。

  若是三天之前,他们还有勇气冲出城去,跟明军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却只能坐下来,哀叹。

  “就算八幡大菩萨,也救不了我们了啊!”

  他们仰望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将台上那个萧然静寂的身影。他面前,仍然摆着那杯茶,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他们的生死,本就没有放在这个人心上吗?

  他们的恐慌,化成一声哀叹。

  倭兵的表情,连一丝都没有被李如松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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