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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杂著卷四


  书赠仲弟六则

  清

  《记》曰:“清明在躬。”吾人身心之间,须有一种清气。使子弟饮其和,乡党薰其德,庶几积善可以致祥。饮酒太多,则气必昏浊;说话太多,则神必躁扰。弟于此二弊,皆不能免。欲葆清气,首贵饮酒有节,次贵说话不苟。

  俭

  凡多欲者不能俭,好动者不能俭。多欲如好衣、好食、好声色、好书画古玩之类,皆可浪费破家。弟向无癖嗜之好,而颇有好动之弊。今日思作某事,明日思访某客,所费日增而不觉。此后讲求俭约,首戒好动。不轻出门,不轻举事。不特不作无益之事,即修理桥梁、道路、寺观、善堂,亦不可轻作。举动多则私费大矣。其次,则仆从宜少,所谓食之者寡也。其次,则送情宜减。所谓用之者舒也。否则今日不俭,异日必多欠债。既负累于亲友,亦贻累于子孙。

  明

  三达德之首日智。智即明也。古来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吾见其远,曰高明;人见其粗,吾见其细,曰精明。高明者,譬如室中所见有限,登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则精白绝伦矣。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英断,不明而断谓之武断。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福。

  慎

  古人曰钦、曰敬、曰谦、曰谨、日虔恭、曰祗惧,皆慎字之义也。慎者,有所畏惮之谓也。居心不循天理,则畏天怒;作事不顺人情,则畏人言。少贱则畏父师,畏官长。老年则畏后生之窃议。高位则畏僚属之指摘。凡人方寸有所畏惮,则过必不大,鬼神必从而原之。若嬉游、斗牌等事而毫无忌惮,坏邻党之风气,作子孙之榜样,其所损者大矣。

  恕

  圣门好言仁。仁即恕也。曰富,曰贵,曰成,曰荣,曰誉,曰顺,此数者,我之所喜,人亦皆喜之。曰贫,曰贱,曰败,曰辱,曰毁,曰逆,此数者,我之所恶,人亦皆恶之。吾辈有声势之家,一言可以荣人,一言可以辱人。荣人,则得名、得利、得光耀。人尚未必感我,何也?谓我有势,帮人不难也。辱人则受刑,受罚,受苦恼,人必恨我次骨。何也?谓我倚势,欺人太甚也。吾兄弟须从恕字痛下工夫,随在皆设身以处地。我要步步站得稳,须知他人也要站得稳。所谓立也。我要处处行得通,须知他人也要行得通。所谓达也。今日我处顺境,预想他日也有处逆境之时;今日我以盛气凌人,预想他日人亦以盛气凌我之身,或凌我之子孙。常以恕字自惕,常留余地处人,则荆棘少矣。

  静

  静则生明,动则多咎,自然之理也。家长好动,子弟必纷纷扰扰。朝生一策,暮设一计,虽严禁之而不能止。欲求一家之安静,先求一身之清静。静有二道:一曰不入是非之场,二曰不入势利之场。乡里之词讼曲直,于我何干?我若强为剖断,始则赔酒饭,后则惹怨恨。官场之得失升沉,于我何涉?我若稍为干预,小则招物议,大则挂弹章。不若一概不管,可以敛后辈之躁气,即可保此身之清福。

  劝学篇示直隶士子

  人才随土风为转移,信乎?曰:是不尽然,然大较莫能外也。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若杨忠愍、赵忠毅、鹿忠节、孙征君诸贤,其后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才质本于土风,殆不诬与?

  豪侠之质,可与入圣人之道者,约有数端。侠者薄视财利,弃万金而不眄;而圣贤则富贵不处,贫贱不去,痛恶夫燔间之食、龙断之登。虽精粗不同,而轻财好义之迹则略近矣。侠者忘己济物,不惜苦志脱人于厄;而圣贤以博济为怀。邹鲁之汲汲皇皇,与夫禹之犹已溺,稷之犹己饥,伊尹之犹己推之沟中,曾无少异。彼其能力救穷交者,即其可以进援天下者也。侠者轻死重气,圣贤罕言及此。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坚确不移之操,亦未尝不与之相类。昔人讥太史公好称任侠,以余观此数者,乃不悖于圣贤之道。然则豪侠之徒,未可深贬,而直隶之士,其为学当较易于他省,乌可以不致力乎哉?

  致力如何?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

  人之才智,上哲少而中下多;有生又不过数十寒暑,势不能求此四术遍观而尽取之。是以君子贵慎其所择,而先其所急。择其切于吾身心不可造次离者,则莫急于义理之学。凡人身所自具者,有耳、目、口、体、心思;日接于吾前者,有父子、兄弟、夫妇;稍远者,有君臣,有朋友。为义理之学者,盖将使耳、目、口、体、心思各敬其职,而五伦各尽其分。又将推以及物,使凡民皆有以善其身,而无憾于伦纪。夫使举世皆无憾于伦纪,虽唐虞之盛,有不能逮。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程朱诸子遗书具在,曷尝舍末而言本?遗新民而专事明德?观其雅言,推阐反复,而不厌者大抵不外立志以植基,居敬以养德,穷理以致知,克己以力行,成物以致用。义理与经济,初无两术之可分,特其施功之序详于体而略于用耳。

  今与直隶多士约:以义理之学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数君子者,为之表。彼能艰苦困饿,坚忍以成业,而吾何为不能?彼能置穷通、荣辱、祸福、死生于度外,而吾何为不能?彼能以功绩称当时,教泽牖后世,而吾何为不能?洗除旧日喳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不忧所如不耦,而忧节概之少贬;不耻冻馁在室,而耻德不被于生民。志之所响,金石为开。谁能御之?志既定矣,然后取程朱所谓居敬穷理、力行成物云者,精研而实体之。然后求先儒所谓考据者,使吾之所见,证诸古制而不谬。然后求所谓辞章者,使吾之所获,达诸笔扎而不差。择一术以坚持,而他术固未敢竟废也。其或多士之中,质性所近,师友所渐。有偏于考据之学,有偏于辞章之学,亦不必遽易前辙,即二途皆可入圣人之道,其文经史百家,其业学问思辨,其事始于修身,终于济世。百川异派,何必同哉?同达于海而已矣。若夫风气无常,随人事而变迁。有一二人好学,则数辈皆思力追先哲;有一二人好仁,则数辈皆思康济斯民。倡者启其绪,和者衍其波。倡者可传诸同志,和者又可袒诸无穷。倡者如有本之泉放乎川渎,和者如支河沟浍交汇旁流。先觉后觉,互相劝诱,譬之大水小水,互相灌注。以直隶之士风,诚得有志者导夫先路,不过数年,必有体用兼备之才,彬蔚而四出,泉涌而云兴。

  余忝官斯土,自愧学无本原,不足仪型多士。嘉此邦有刚方质实之资,乡贤多坚苦卓绝之行,粗述旧闻,以勖群士;亦冀通才硕彦,告我昌言,上下交相劝勉,仰希古昔与人为善、取人为善之轨,于化民成俗之道,或不无小补云。

  直隶清讼事宜十条

  第一条:通省大小衙门公文宜速。

  凡公事迟延,通弊有二:曰支,曰展。支者,推诿他人,如院仰司,司仰府,府仰县之类。一经转行,即算办毕。但求出门,不求了事是也。展者,迟延时日,如上月展至下月,春季展至夏季,愈宕则愈松,担迟不担错者是也。各省均难免此习气,而直隶则似更甚。藩司照转督院之文,有数月未转行者;总局奉饬核议之件,有终岁不议详者。上控之案,饬府先查大概,往往经年不报;饬县录案详复,亦或经年不复。催提钱粮,则曰“另文批解”;催提人证,则曰“传到即解”。宕过数次,上司亦遂置之不问。上下相容,疲玩已甚。前此犹有军务可诿,本部堂当肃清之后,不得不力挽积习,与诸君子舍旧图新,以公事之勤惰,觇同官之贤否。除寻常文牍外,如催解银解犯之类,均须酌定限期,分记功过。其四种月报之四柱册,限期送省,悬榜官厅。至饬道府先查大概之事,饬州县录案详复之件,亦将限期,悬牌官厅,违者记过。小过积至六次,大过积至三次者,撤委示惩。司道有积压之文,本部堂必面加诘责;督署有稽延之牍,亦望僚友立进箴规。通省上下,皆以勤字为本,自有一种旭日初升气象。虽不专为狱讼,而清讼之道必自此始。

  第二条:保定府发审局宜首先整顿。

  保定发审局,虽为首府之专司,而实总督衙门之分局。凡京控、省控、奏交、咨交各案,总督独挈其纲,而两司与首府分任其责。若不能详慎速结,则积案日多,弊端百出。

  闻京控发交到局,委员往提人证,间有得钱卖放之弊;行贿受托,则以患病外出等词捏禀搪塞,此一弊也。案证提到省城,分别保押,听候审办。有发交清苑取保者,县役任意讹索;有发交辕门取保者,府役与门丁任意讹索;有取店保者,店家居奇勒掯,择肥而噬;此又一弊也。每过堂时,必有差役承带案证,而承带之差,往往五日一换。换差一次,讲费一次,诛求无厌。此又一弊也。斯三者,全赖首府认真防范,督院及臬司随时稽查。提犯则删除闲人,专提要证,愈少愈好。札饬本地方官,依限解到,不得轻率委员前往。取保则再三访察,严禁讹索;承带则一案一差,始终不准更换。吾辈稍尽一分之心,讼者少受一分之苦。

  及发交局员审讯,每案只派一员承审,一员副之。凡京控巨案,初到时,正副二员将卷宗细看,过堂一二次,寻出端倪,开一节略,其末即稍判曲直。五日之内,臬司带同首府及正副承审官上院,本部堂与之商论一番,名曰“议狱”。其应由藩司主稿者,则两司带同首府局员上院议狱,议毕再行审讯。紧要工夫全在议狱一次,及初讯一二堂,而案之是非已明矣。未过堂之先,不妨详慎访察;既过堂则须求速了,愈速则真情易露,愈久则幻态弥多。其业已淹滞者,尤须设法催办。上司以严札催之,首府以婉言催之,局员以仁心自催之。另立限期,分记功过。讯结之后,取保者饬令速归,管押者立予释放。即监禁者,亦时加检点,惟恐瘐毙。首府之滞狱一清,通省之风俗立变。造福造孽,只在吾人寸心一转移间耳!

  第三条:州县须躬亲六事,不得尽信幕友丁书。

  牧令为自古要官,百姓之所托命,非才德俱优,难言称职。然天下安得许多龚、黄、卓、鲁萃于一方?吾辈与人为善,悬格不可太高,但求中材可勉者。苟能以“勤”字为本,事事必躬必亲,便可造到第一等循吏。直隶怠玩之习,相沿已久。每逢三八告期,或委典史收状,或由承发房将呈词送交门丁。门丁积压数日,送交幕友。幕友拟批挂榜,而本官尚不知呈中所告何事。至判阅稿票时,任听丁书主政,按照呈内姓名全数差传,不敢删减一名。甚至经年累月,未尝坐堂讯问,两造破家荡产,求息讼而不能。此小民所以困穷,案牍所以丛积也。

  今与诸君约:有六事宜躬亲者;放告之期,必须亲自收状。能断者立予断结,不能断者交幕拟批,必须亲自细核,分别准驳准理者。差票传人,必须亲自删减。命盗案件,以初起供招为重,必须亲自勘验,愈速愈妙。承审限期,何日解勘,何日详结,必须亲自计算。监禁管押之犯,常往看视,每日牌示头门,每月册报上司,必须亲自经理。六者皆能躬亲,则听讼之道,失者寡矣。如其怠惰偷安,不肯躬亲者,记过示惩;如其识字太少,不能躬亲者,严参不贷。

  第四条:禁止滥传滥押,头门悬牌示众。

  凡小民初涉讼时,原、被告彼此忿争,任意混写多人,其中妄扳者居多。且有差役勾串,牵入呈内者。票上之传人愈多,书差之索费愈甚,名曰“叫点”。所谓“堂上一点硃,民间万点血”也。嗣后自理词讼,只准一原、一被、一干证,或证至二三人为止,不准多传。传到人证,非命盗大案,不准轻于管押,只许当堂取保候讯,万不得已而羁押,则须随时亲到班馆,查访有无凌虐、私押等弊。仍制造大粉牌一面,悬挂头门之外,将在押人姓名逐一开载,并注明某月某日因某案管押,书明牌上,俾众周知。倘书差舞弊私押,准家属喊禀严究。本部堂常常派人密查,如有并未悬牌,或牌上人数与在押之数不符,与月报之数不符者,记过重惩。

  第五条:禁止书差索费。

  凡一呈词到案,如有交涉富民及巨商者,则差役勾串门丁,买此案差票;又或丁书纳贿,签粘原差之名于票尾,朦官标判;又或家丁求明本官,指名签差。此种弊窦,无处无之。又或原差串通告状之人,伺该差值日,方来喊控,以为朋比讹索地步,此即江南所谓“坐差”也。差役持票到门,引类呼朋,叫嚣征逐,妇女出避,鸡犬不安。本家之搜索既空,亲族或因而受累。及审讯时,有坐堂之费;将结时,有了衙门之费;两造议和者,又有和息呈词之费。一字到官,百端需索;疮痍赤子,其何以堪!自今以后,各属当除以上积弊。凡签差,皆择谨愿者,分路酌派,不准丁书粘签指请。一切规费,酌最核减。视民家有差骚扰,如吾家有差未退;视民家有讼纠缠,如吾家有讼未结。官长设身处地,则民间受福无穷。此在良有司寸心自儆自修,吾不能一一预悬记过之格。然访察得实,亦必随时严惩。

  第六条:四种四柱册按月呈报悬榜。

  直隶向来章程,州县按月呈报上司者,约有五种:一曰新旧各案,已结未结,开折呈报;二曰监禁之犯,开折呈报;三曰管押之犯,开折呈报,四曰监管病毙者,具禀呈报;五日窃贼未获者,具禀呈报。每月报此五事,立法可谓至密至善矣。乃近来不报之县甚多,呈报之县甚少。即或偶报一月,又复间断数月,以致无可稽查。今欲清厘狱讼,须将此四种章程认真行之。本阁部堂定一格式,首日积案。上月控者为旧管,本月控者为新收,审结者,和息者,注销者,为开除;未结者,为实在。次日监禁;次日管押。皆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为四柱。又次日逸犯。无论强盗、窃贼,土匪、逃军、凶犯、要证,但系逃逸应缉者,概名之曰“逸犯”。分旧逸、新逸、已获、在逃,为四柱。其逸犯名数未定者,则添注日“又应缉者几起”。每县每月填写格式一叶,而四种朗然在目矣。其每种,各开人名事宜清单,仍照向例开写,但宜略不宜详耳。州县于每月初一、二、三等日,办齐四柱册四种,由驿递省。其偏僻之县,自度驿递难到者,专差送省,限十日内送齐。院司查对数日,钉成总册,存于三处官厅,大众阅看。其未报者,报而不实者,立予记过。其已报者,视结案、获犯之迟速,监禁、管押之多少,定该员之功过。有过有功者,另写一榜,悬于三处官厅。此皆本省旧章。前督刘公曾申明之,本阁部堂与诸僚友当力行之。

  第七条:严治盗贼以弭隐患。

  近来盗案迭出,抢劫频仍,勒缉严比之文书不绝,而罕见破获之犯。初、二、三参之奏咨不绝,而终无降调之官。即真正强盗斩犯,而再三勘转,狡供驳回,亦非四五年不能正法。为从者,更逍遥法外,毫无畏惮。是以盗风日盛,邦畿重地,万方辐凑,而行旅皆有戒心。从前枭匪、教匪、捻党降众,余氛未殄,一夫煽动,群盗啸聚。此直隶之隐患也。欲弭大患,先除小盗。州县一遇盗案,无不责成捕役,捕役之能干者,强半通贼,本不愿于破案;一经破获之后,解府解省,往返羁留,费用半出自捕役。捕役应得之工食,本官久掯不发;解案之费资,该役无从措办。此捕快所以借豢贼为生路,视获贼为畏途也。嗣后各州县皆宜厚养捕役,工食之外,另给月饷,恣其所为。譬如良将厚养死士,不问千日之过,但责一朝之效。及至捕案之时,购线募人等费,官为给发,重悬赏格,少者数十金,多者每名百金,或数百金;捕而不获,则又酷刑严比,血溅肉飞。大利在前,峻法在后,而捕役之不尽力者寡矣。既养捕役以治其标,又择团长以治其本。选明干者数人,立为团长,优加礼貌,酌给薪资。令之帮办捕务,约束乡邻。首告者有赏,隐匿者连坐,禁赌场以清其薮,拿窝家以绝其踪。专讲捕盗之实政,不尚会缉之虚文。既获之后,分别两种办法:一种赃少而情轻者,仍照旧例招解勘转;一种赃多而情重者,禀请本部堂可否照军法从事。本部堂审择要犯,批令先行解省,委审明确,立正军法。剧盗之首速枭,群贼之胆自破。而枭教捻匪之余党,或亦可弭患无形。除具奏外,仰各属实力遵行。其平日不能治本治标,临时不能重赏严比者,记过撤参。其果能认真缉捕者,悬赏之银,每名百金;可令获犯之人,径来督院领赏。即难解之犯,本部堂亦可派兵迎护,事事相谅相助,要不使属员有掣肘处耳。

  第八条:讼案久悬不结,核明注销。

  乡曲愚民,每因一言参商,致起讼端。迨事过气平,或经亲友劝解,又复怨释悔生,彼此情甘罢讼。而衙门索和息钱文,难以措办,因而避匿迁延,久不到案。此案悬不结之一端也。又有刁民凭空砌词涉讼,或挟仇,或渔利,造作影响无据之言,诬告多人,但求准状,不求审理。递呈之后,永远不敢到案。此案悬不结之又一端也。直隶、天津、河间,此等恶风尤甚。若任其经年悬宕,则被告干证受累无穷。每逢新年开印,或值新官到任,一概换票一次,恐吓传提,徒为书差门丁谋利之券,实可深恨。查例载各衙门告言人罪,一经批准,即令原告投审;若不赴审,辄复脱逃,及并无疾病事故,两月不到案听审者,即将被诬及诬证释放,所告之事,不与审理,拿获原告,专治以诬告之罪等语。嗣后有日久未结各案,原告两月未经呈催,即照原告两月无故不投审例,将案注销,并将差票查缴,以清积牍。一面将注销缘由禀闻,一面汇人月报册,列于积案开除项下报查。

  第九条:分别皂白,严办诬告、讼棍。

  直隶民情朴厚,刚直好善之风甲于天下,而健讼逞刁者亦复不少。或贫民挟仇讹诈,砌词上控,希图拖累富民,或莠民聚众相谋,动以钱粮差徭控告官长,借大题为敛钱之计;或讼棍扛帮不胜,复以诈赃毙命控告书差,借延讼为啜之计。种种幻态,不可言状。一经批饬提省,则奸计得行,而无辜受累。嗣后省控之案,院司不可轻于批准,情节支离,批词即宜斩截,不可用“姑准饬府查复”等语。少准一谎状,即多造一阴功。其必须准理者,不可轻批提省,但责成本管知府,秉公研讯,或委贤明之员前往会讯。其提省审办者,则须剖分皂白,实究虚坐。理无两是,势不两存。近来直隶京控省控之案,一经发交谳局,平日则多方弥缝,临结则一味含糊。告官得实者,承审官回护同僚,但议以不应重、不应轻之咎;告吏得实者,承审官删改情节,但科以笞杖及除名之罪。其控告全系虚诬者,则又曲庇奸民,惟恐反噬,但以“怀疑妄控”及“愚民无知”等语了结之。奏交之案,十审九虚;刁讼之民,十虚九赦。问官皆自命为和事之人,讼棍皆立身于不败之地。皂白不分,莫此为甚。

  自今以往,凡京控、省控重案,本部堂率属议狱之初,即当确究虚实。审实者,即治被告以应得之罪;虚诬者,即治奸民以诬告之罪。黑白较然,不稍含混。一变向来麻木不仁之习。讼棍之积猾玩法者,除照律科断外,再加严刑以痛苦之。本部堂惩治他犯,恪遵律例;独至治盗贼讼棍,则当格外从严。冀以救一时之弊,有识者尚鉴亮焉。

  第十条:奖借人才,变易风俗。

  严惩讼棍,邪气虽除而正气不伸,则风俗仍难挽回。风俗之美恶,主持在县官,转移则在绅士。欲厚风俗,不得不培养人才。

  古者乡大夫宾兴贤能,考其六德、六行、六艺而登进之。后世风教日颓,所谓六德者,不可得而见矣。至于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孝友,则宗族敬服;睦姻,则亲党敬服。今世未尝无此等人也。任,则出力以救急;恤,则出财以济穷。今世亦未尝无此等人也。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今世取士,用文字、诗赋、经策。其事虽异,其名日“艺”则一也。

  今之牧令,即古乡大夫之职,本有兴贤举能之责。本部堂分立三科以求贤士:凡孝友为宗族所信,睦姻为亲党所信者,是为有德之科;凡出力以担当难事,出财以襄成善举者,是为有才之科;凡工于文字、诗赋,长于经解、策论者,是为有学之科。仰各州县采访、保举,一县之中,多者五六人,少者一二人。其全无所举,及举而不实者,该牧令皆予记过。教官如确有所见,亦可随时禀保。举有德者,本部堂或寄匾额以旌其宅;或延致来省,赐之酒食,馈之仪物。举有才者,本部堂或饬属派充团长,酌给薪水;或调省一见,札令帮办捕务。举有学者,本部堂或荐诸学使,量加奖拔;或召之来省肄业,优给膏火。每州每县,皆有数人为大吏所知,则正气可以渐伸,奸宄因而敛迹。此虽与清讼无涉,而端本善俗,尤在于此。用一方之贤士,化一方之莠民。芳草成林,荆棘不锄而自悴;鸾风在境,鸱枭不逐而自逃。诸良吏无以为迂而忽之!

  直隶清讼限期功过章程

  一、催解粮租等银,自奉文之日起,限二十日报解登程,如以空言搪塞,逾限不解,记过一次,再勒限若干日清解,如再逾违,记大过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条。

  一、催解犯证,初次酌限若干日。初限已满不解者,该州县记过一次。再行勒限若干日,二限已满不解者,又记过一次。合计以三个月为率,仍不解者,记大过一次。如捏报外出及患病等情,或有贿纵情弊,另行严参。如人证在五名以上,能于初限内全数提解者,准记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条。

  一、饬该管道府厅州,先查大概情形之件,上司勒限若干日,除去行文往返程期,届期不复者记过一次。再勒限若干日,仍不复者或分别记过,或另行示惩。临时酌办,至饬各州县录案详复之件,上司勒限十日,除去行文往返程期,届期不复者,记过一次,再勒限若干日,仍不复者记大过一次此在事宜第一条。

  一、定例原问官审断不当,或犯供翻易,另委贤员审理。委员限一个月定拟,院司限一个月核转,统限两个月完结。至京控案件,定例奏交之案限两个月完结,委员亦应限一个月定拟,院司亦限一个月核转。咨交之案,限四个月完结,委员亦应限两个月定拟,院司亦限两个月核转。嗣后首府谳局均应恪遵此例。凡八年新到之案,从四月初一日起,如有人卷已齐,无故逾限者,承审之正委员,每案记过一次,至道府厅州奉札委审案件,由承审衙门于奉文半月内,开折报查,另行勒限饬遵此在事宜第二条。

  一、七年腊底以前,府局承审京控、省控之案,积压已至一百三四十起之多,嗣后首府、谳局应分前后左右四股,每股认办积案三十余起,每月须各完结三起,其结案不及三起者,合股公同记过一次。其结案四起者,公同记功一次,其结五起以上者,记大功一次。凡谳局公同记功,如一股有三员记功,三次即系每员一功矣。记过者亦然。有记大功三次者,立即委署一缺,并准仿江苏之例,于清讼案内奏奖。凡谳局公同记过者,出局时即注销,不与他过一体积算,以谳局结狱不易,赏宜重而罚宜轻也此在事宜第二条。

  一、相验尸身,须即日亲往验讯明确,如无故逾延一两日者,记过一次。如或委佐杂代验,或任令刑仵滋弊,或因迟久始验以致尸身腐烂,供情游移者,每案记大过一次。三八告期不亲自收状者,记过一次。所谓六事宜躬亲者,惟此两事易于访察,故特为指出此在事宜第三条。

  一、管押人犯,并不开明名姓、事由、月日,悬牌示众者,记过一次;因而书差舞弊私押者,记大过一次,或虽悬牌而牌上所开之人,与在押及月报之数不符者,亦记大过一次此在事宜第四条。

  一、寻常命案,定例自获犯之日起,州县限三个月审拟招解。斩绞立决命案,州县限两个月审拟招解。大小盗案,定例自获犯之日起,州县限两个月审拟招解。军流以下、徒罪以上杂案,定例限两个月审拟详解。州县自理词讼,定例限二十日完结。自同治八年四月起,均应恪遵部例,不准逾限。如有逾限一个月,记过一次;逾三个月,记大过一次。其例应两个月拟解者,逾限四个月;其例应三个月拟解者,逾限五个月;均再记大过二次此在事宜第六条。

  一、四种册中积案,上月曰旧管,本月曰新收,此指本年言之也。若合前数年言之,则当以七年腊底以前者为旧案,以八年元旦以后者为新案。嗣后各州县清厘积案招解者,每月应结二案,不满二案者,记过一次;结三四案者,记功一次;结五案以上者记大功一次。自理者缺分繁简不同,积案多寡不一,统限于八年腊底,将七年腊底旧案办毕。其每月应结若干案,由各州县自行酌定数目,于奉文半个月禀复,俟禀到日另行核示此在事宜第六条。

  一、四种月报,四柱册,上月之册于下月初一二三等日开报,十三日送齐到省。如开报迟延逾限至十日者,记过一次,若玩违不报,或虽报而遗漏舛错满十起以上者,记大过一次此在事宜第六条。

  一、州县平日不能讲求捕务,境内出强盗劫案,一月劫至二起者,记过一次;一月劫至三起者,记大过一次。本境有盗窝不能查拿,迨被邻封拿获,仅以协获等词饰禀者,记大过一次。余均照定例揭参。如有拿获邻境盗犯,破获邻境盗窝者,除照例奏奖外,每案准记大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七条。

  一、州县所属士民,于才德学三科内,全无所举及举而不实者,均记过一次。如举得其人,记功一次此在事宜第七条。

  一、记大过至三次,记小过至六次者,现任人员立予撤任,候补人员停委二年,有功准其抵销。其记大功至三次,记功至六次者,现任实缺之员,汇案奏请酌奖,署事人员交卸时,立即另行委署,候补人员立予超班委署此酌定功过总例。

  一、各属关系清讼之文书,各盖一戳,云清讼要件,限日行一百里。经过接递之县,于封面写明某日某刻过某县某处,以便稽查。如不及百里,或未经注写者,记过一次。各府县接院司勒限查复之件,如驿递迟延,亦即禀请饬查记过此因限期酌定驿递之例。

  一、审转限期命案,院司各限一个月,盗案院司各限二十日。凡州县长解在省守候发犯,如未满各上司审转限期,即行脱逃者,佥差官记过一次;若甫满审转限期,不候上司吩呩,先行脱逃者,佥差官亦记过一次,仍勒限派役来省押解此附记臬司详定章程。

  禁止私押告示式各属办法恐难画一,故定告示之式为奉文晓示,禁止私押事。照得本州、县办理案件,随到随审,随审随结。惟案内设有讯供未确,或证佐未齐,不能不管押候质。无如差役舞弊,或提到而匿不禀明,或讯释而私押索费。且有以扭交、指交为名,原告串差,私自管押,随后具呈,以为欺懦之计。种种弊窦,相习成风。今奉札严行查禁,合亟牌示。为此示仰诸色人等知悉。嗣后管押人证,本州、县必于当时牌示,注明日期。及至开释亦,必立刻牌示,俾众周知。如有示内无名,及已登注开释,原差仍行私押者,准该家属人等碱禀,以凭严究。特示。

  计开:收押项下,按名登注,某月某日,因某案收押。开除项下:按名登注,某月某日,或讯释,或交保,或押后收禁等项,逐一开明。

  右用横牌,宽约四尺,高约一尺二三寸。与诸牌不同,悬于头门。前五六行写告示,可以累月不换。后三尺余写姓名。有新收者、新释者,立即更换。

  将赴天津示二子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秉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船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弃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路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令夏吏择要钞录,今已钞一多半,自须全行择钞。钞毕后,存之家中,留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余所作古文,黎斋钞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份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人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右。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余,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持其后而已。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展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至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弟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弟之死,余内省觉有惭德,澄侯、沅甫两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附:忮求诗二首

  右不忮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

  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

  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

  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闻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

  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寤。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

  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右不求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

  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

  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汰。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

  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瘵。

  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

  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途,奚事生嗟忾?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

  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谕天津士民示

  自咸丰三四年间,本部堂即闻天津民皆好义,各秉刚气,心窃嘉之。夫好义者,救人之危难,急人之不平,即古所谓任侠之徒是也。秉刚气者,一往直前,不顾其他,水火可赴,白刃可蹈之类是也。斯固属难得之质,有用之才。然不善造就,则或好义而不明理,或有刚气而无远虑,皆足以偾事而致乱。即以昨五月二十三日之事言之。前闻教堂有迷拐幼孩,挖眼剖心之说。尔天津士民忿怒洋人,斯亦不失为义愤之所激发。然必须访察确实。如果有无眼无心之尸实为教堂所掩埋,如果有迷拐幼孩之犯实为教堂所指使,然后归咎洋人,乃不诬枉。且即有真凭实据,亦须禀告官长,由官长知会领事,由领事呈明公使,然后将迷拐知情之教士,挖眼剖心之洋人,大加惩治,乃为合理。今并未搜寻迷拐之确证、挖眼之实据,徒凭纷纷谣言,即思一打泄忿。既不禀明中国官长,转告洋官,自行惩办;又不禀明官长,擅杀多命,焚毁多处。此尔士民平日不明理之故也。我能杀,彼亦可以杀报;我能焚,彼亦可以焚报。以忿召忿,以乱召乱,报复无已,则天津之人民、房屋,皆属可危。内则劳皇上之忧虑,外则启各国之疑衅。十载讲和,维持多方而不足;一朝激变,荼毒万姓而有余。譬如家有子弟,但逞一朝之忿,而不顾祸患人于门庭,忧辱及于父兄,可乎?国有士民,但逞一朝之忿,而不顾干戈起于疆场,忧危及于君上,可乎?此尔士民素无远虑之故也。

  津郡有好义之风,有刚劲之气,本多可用之才,然善用之,则足备干城;误用之,则适滋事变。闻二十三日焚毁教堂之际,土棍游匪,混杂其中,纷纷抢夺财物,分携以归。以义愤始,而以攘利终。不特为洋人所讥,即本地正绅,亦羞与之为伍矣。

  本部堂奉命前来,一以宣布圣主怀柔外国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劝谕津郡士民,必明理而后可言好义,必有远虑而后可行其刚气,保全前此之美质,挽回后日之令名。此后应如何仰体圣意,和戢远人,应如何约束同侪,力戒喧哄,如何而惩既往之咎,如何而靖未平之气。仰读书知理君子悉心筹议,分条禀复。特谕。

  照复洋人

  为照复事。同治九年六月二十四日,本阁部堂接得贵大臣照会。内称“现在未能极力弹压,立拿凶犯正法”等。因查五月二十三日之案,滋事凶犯,现已严饬新任道府赶紧查拿,断无任令凶徒久稽显戮之理。只缘是日津民聚众过多,不能指实何人为首,何人为从。近日访得数名,已令其先行拿案,严刑拷讯,务令供出伙党,按名缉获,处以极刑。以申中国之法,以纾贵国官商之恨。大约数日之内,必可弋获多名,断不至再事迟延。贵大臣尽可放心。

  至照会内称“天津府县及提督陈国瑞,议以抵命”等语。查陈国瑞以客官路过天津,本属事外之人。前准照会云云:“该提督现在都门”。本阁部堂昨已咨请总理衙门,就近传讯。应俟总理衙门讯明,咨复到日,再行核办。至此案前任府县办理不善,本阁部堂到津后,即将该员等先行撤任。又以案情重大,该府县事前既不能防范,事后又不能速拿凶徒,业经奏明大皇帝,将该府县革职,从重解交刑部治罪在案。若如照会所称“必将该府县议以抵命”,查审谳极刑,必须有可诛之心,或有显著之恶。该府县并非下手杀人之人,又无丝毫主使确据。本阁部堂未能指实其罪之所在,难以照办。因思贵大臣当明晰该府县二人有应抵命之罪,可请逐层说明。本阁部堂得有二人罪状实在凭据,自能公平办理。

  再,本阁部堂到津后,查明天津府有事后之三件事:一系五月二十五六问,河东匪人抢苏老义等教民数家,张守即前往弹压;一系有一教民与一民人因帐目在府涉讼,张守即将民人枷号示众;一系府署把门者系教民,该府欲访查凶手,即令教民密访凶犯,悬有重赏。现在此人仍在府署当差。此三事虽小,足见知府有保护教民之心,无伤害法国之意。至天津县刘令,虽无保护确据,而亦无伤害教堂之心。贵大臣如查有府县罪状,即请一一开示,以便转交刑部定议。中国遇有大狱,皆由部臣作主,疆臣不能擅专。为此再商贵大臣,请烦细核见示,须至照会者。

  笔记十二篇

  才德

  司马温公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缘,故观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吾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诚神

  大圣固由生知,而其平生造次,克念精诚,亦迥异于庸众。闻《韶》尽善,则亡味至于三月;读《易》寡过,则韦编至于三绝。文王则如见于琴,周公则屡入于梦,至诚所积,神奇应焉。故麟见郊而增感,凤不至而兴叹,盖其平日力学所得,自信为天地鬼神所不违也。即至两楹梦奠之际,祷神为臣之请,亦皆守礼循常,较然不欺。其后,曾子易箦,诵战兢之诗,而自幸知免,犹有圣门一息不懈之风。后世若邵子之终,马、程诸人咸集,朱子之没,黄,蔡诸子并临,亦皆神明朗彻,不负所学。昔人云:“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若非精诚积于毕生,神志宁于夙昔,岂能取办于临时哉。

  兵气

  田单攻狄,鲁仲连策其不能下,已而果三月不下。田单问之,仲连曰:“将军之在即墨,坐则织蒉,立则仗锸,为士卒倡。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闻君言,莫不挥涕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余尝深信仲连此语,以为不刊之论。

  同治三年,江宁克复后,余见湘军将士骄盈娱乐,虑其不可复用,全行遣撤归农。至四年五月,余奉命至河南、山东剿捻,湘军从者极少,专用安徽之淮勇。余见淮军将士虽有振奋之气,亦乏忧危之怀,窃用为虑,恐其不能平贼。庄子云:“两军相对,哀者胜矣。”仲连所言以忧勤而胜,以娱乐而不胜,亦即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指也。其后余因疾病,疏请退休,遂解兵柄,而合肥李相国卒用淮军以削平捻匪,盖淮军之气尚锐。忧危以感士卒之情,振奋以作三军之气,二者皆可以致胜,在主帅相时而善用之已矣。余专主忧勤之说,殆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聊志于此,以识吾见理之偏,亦见古人格言至论,不可举一概百,言各有所当也。

  勉强

  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以鲁仲连对。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惰之风,莫大乎此。吾之观人,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追书以志吾过。

  忠勤

  开国之际,若汉唐之初,异才、畸士,丰功、伟烈,飙举云兴,盖全系夫天运,而人事不得与其问。至中叶以后,君子欲有所建树,以济世而康屯,则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俗多趋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观近世贤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颇不乏人。余亦忝附诸贤之后,谬窃虚声,而于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倘将来有出任艰巨者,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忠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妄语始;勤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晏起始。

  才用

  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嫠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以守闾。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耜。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铻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魏无知论陈平曰:“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

  史书

  《史记》叙韩信破魏豹,以木罂渡军,其破龙且以囊沙壅水,窃尝疑之。魏以大将柏直当韩信,以骑将冯敬当灌婴,以步将项它当曹参,则两军之数殆亦各不下万人,木罂之所渡几何?至多不过二三百人,岂足以制胜乎?沙囊壅水,下可渗漏,旁可横溢,自非兴工严塞,断不能筑成大堰,壅之使下流竟绝。如其宽河盛涨,则塞之固难,决之亦复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塞易决,则决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揆之事理,皆不可信。叙兵事莫善于《史记》,史公叙兵莫详于《淮阴传》,而其不足据如此。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诸古籍,诹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从事耳。

  阳刚

  汉初功臣惟樊哙气质较粗,不能与诸贤并论,淮阴侯所羞与为伍者也。然吾观其人有不可及者二:沛公初入咸阳,见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哙辄谏止,谓此奢丽之物,乃秦之所以亡,愿急还霸上,无留宫中,一也。高祖病卧禁中,诏户者:无得人群臣!哙独排闼直入,谏之以昔何其勇。今何其惫,且引赵高之事以为鉴,二也。此二事者,乃不愧大人格君心者之所为。盖人禀阳刚之气最厚者,其达于事理必有不可掩之伟论,其见于仪度必有不可犯之英风,哙之鸿门披帷,拔剑割彘,与夫霸上还军之请,病中排闼之谏,皆阳刚之气之所为也。未有无阳刚之气,而能大有立于世者。有志之君子养之无害可耳。

  汉文帝

  天下惟诚不可掩,汉文帝之谦让,其出于至诚者乎!自其初至代邸,西向让三,南向让再,已歉然不敢当帝位之尊,厥后不肯建立太子,增祀不肯祈福,与赵佗书曰“侧室之子”,日“弃外奉藩”,曰“不得不立”。临终遗诏:戒重服,戒久临,戒厚葬。盖始终自觉不称天子之位,不欲享至尊之奉。至于冯唐众辱而卒使尽言,吴王不朝而赐以几杖,丐群臣言朕过失,匡朕不逮,其谦让皆发于中心恻怛之诚,盖其德为三代后仅见之贤主,而其心则自愧不称帝王之职而已矣。夫使居高位者而常存愧不称职之心,则其过必鲜,况大君而存此心乎!吾尝谓为大臣者,宜法古帝王者三事:舜禹之不与也,大也;文王之不遑也,勤也;汉文之不称也,谦也。师此三者而出于至诚,其免于戾矣乎。

  周亚夫

  周亚夫刚正之气,已开后世言气节者之风。观其细柳劳军,天子改容,已凛然不可犯。厥后将兵,不救梁王之急,不肯侯王信,不肯王匈奴六人,皆秉刚气而持正论,无所瞻顾,无所屈挠,后世西汉若萧望之、朱云,东汉若杨震、孔融之徒,其风节略与相近,不得因其死于非命而薄之也。惟其神锋太隽,瞻瞩太尊,亦颇与诸葛恪相近,是乃取祸之道,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

  言命

  孟子言治乱兴衰之际,皆由人事主之,初不关乎天命,故曰“以齐王由反手也”,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皆以人谋而操必胜之权。所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也。董子亦日“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与孟子之言相合。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亦似深信在已者之有权。然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有“吾已矣夫”之叹,又似以天命归诸不可知之数。故其答子服景伯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语南宫适曰:“君子若人,尚德若人。”隐然以天命为难测。圣贤之言微旨不同,在学者默会之焉耳。

  功效

  苟有富必能润屋,苟有德必能润身,不必如孔子之温良恭俭,孟子之啐面盎背,而后为符验也。凡盛德之君子,必有非常之仪范。是真龙必有云,是真虎必有风,不必如程门之游,杨、尹、谢,朱门之黄、蔡、陈、李,而后为响应也。凡修业之大人,必有景从之徒党,斯二者其几甚微,其效甚著,非实有诸己,乌可幸致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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