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诗集卷四

　　作于已酉年至辛未年，凡八十六首

　　送孙芝房使贵州二首

　　妙年作赋动明光，又策星轺赴夜郎。文采边陬瞻泰斗，仪容寸步中宫商。沅湘过访三闾庙，宛叶行经百战场。定有新诗传万口，归来吾与解奚囊。

　　六年陈迹君能记，病骨秋风入剑关。曾洗人天清净眼，饱看巴蜀怪奇山。君今岩壑搜群玉，自有光芒照百蛮。不似老夫徒碌碌，昆冈一网手空还。

　　书边袖石诗集后二首

　　镌章琢句寻常事，激烈心情绝可怜。今日词臣须颇牧，古来豪士出幽燕。杨家忠义存三疏，孙相威名在九边。莫借文章追往哲，要凭肝胆报皇天。

　　苦忆荆州王仲宣，投簪浩荡卧江天。三年促膝从予坐，四海低头道子贤。北李南何各坛坫，枫青塞黑与缠绵。因君更逐停云想，望断襄阳落照边。

　　太学石鼓歌

　　韩公不鸣老坡谢，世间神物霾寒灰。我来北雍抚石鼓，坐卧其下三徘徊。周宣秉旄奠八柱，岐阳大狩鞭风雷。四山置罦匝天布，群后冠带如云来。东征北伐荡膻秽，方召啴啴何雄哉！铭功镌石告无极，欲镇后土康八垓。自从七国战龙虎，荒荒王迹沦蒿莱。嬴颠刘蹶六代沸，把酒但劝长星杯。陈仓流落一千载，霜饕日剥空黄埃。国子先生老好事，欲比郜鼎珍琼瑰。东都相公守右辅，始舁泮沼剜苍苔。五季蜩螗颇星散，司马刺史初重恢。是时十鼓嗟失一，抛弃不辨何山隈。博搜民闲得异臼，秦关复赎连城回。宣和天子向儒雅，太清书画千云堆。诏移此石归汴水，圜桥观听何轰豗！行填字钩发光怪，照耀艮岳金碧开。岂知六龙卒北狩，法物曾不禳凶灾。高车大牛辇万货，填坑咽谷惊三才。是鼓苍黄亦北徙，重器始此蟠燕台。道园诗翁主太学，兴举百废扶倾颓。中门两枨与位置，华楹大栋增崔嵬。承以砖坛护以槛，清阴四羃连疏槐。迩来春秋阅五百，光气夜夜腾斗魁。圣清文明迈巢燧，搜抉书契穷根荄。从臣技能半史籀，别作新鼓相追陪。小儒昏钝无所识，得从械朴备条枚。细思物理穷显晦，茫茫人事不可推。作歌聊继二公后，不羞驽蹇随龙媒。

　　题朱伯韩侍御之尊人诗卷手迹

　　异时河内初陆梁，谁其御者朱与强。强公身死剪妖党，殊恩稠叠旌国殇。朱公墨守一黑子，遮蔽怀卫如苞桑。时遒岁迈三十载，事过颇忆张睢阳。吾皇继序录勋伐，诏祀名宦褒忠良。流芬远韵不可，遗墨始此瞻晖光。诗律欲传杜宗武，风徽略近元漫郎。公家衮师吾所友，向人缱绻好肝肠。往时娇养比苕玉，今日柯条还老苍。谏章九门慑虎豹，文事四海知班扬。阿季行能亦超趠，轻收科第如掇筐。永慰老翁山下魂，九原一笑能轩昂。近闻汴州赤大地，千里涤涤无罂粮。析骸易子都穷尽，公之旧部亦流亡。河北枯胔相枕藉，关西寇盗仍披猖。安得如结且千辈，散布都邑苏痍伤。摩挲此卷三太息，聊表先正诒方将。

　　题朱伯韩诗集后十首

　　以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二语为韵。

　　鸡鸣足朝莫，阴曀终不开。高歌战寒夜，四壁转风雷。有客投明月，惊顾非凡胎。古人亦已矣，吾犹及此才。

　　稂莠骄复骄，桃李阒无言。堂堂魏长史，画筹壁上观。丈夫有深意，出手无俗弹。恒沙阅人面，相识良独难。

　　明珠伏浊浪，能媚不能流。硕人力如虎，折节师温柔。肝肠自肮脏，面目自伊优。再拜问君子，此可言诗不？

　　金陵昔歃血，裂眦激癃疲。事过付东风，沓沓如故时。岂非吾辈耻，痛巨不可思。三更荷戈起，四问夜何其。

　　东家老鼻祖，诏我三百篇。造词如日月，万古趋新鲜。窃人者无耻，自得斯为贤。鄙夫目论尔，君谓然不然？

　　吾子如春阳，照临列枯朽。我亦无所知，我亦无所有。颇好感事诗，善歌敌矇瞍，岁晚唇又干，君须濡我酒。

　　吾国有狂生，白眼善挥斥谓益阳汤鹏。称子贤无朋，许予曰颇亦。中途生波澜，生死长乖隔。青山一抷土，永埋壮士魄。

　　桂林天下秀，生才雅且毅。有美王与龙，虎视令人畏谓马平王锡振、临桂龙启瑞。谁道儒误身，等闲拾富贵。平津老封侯，君今齿尚未。

　　甚矣吾其衰，百思今废置。平生所好贤，支离背时利。明镜承食浆，干将不一试。天高帝阍严，荐达谈何易！

　　举世礼邱轲，貌尊非心即。草玄二千年，今无一人识。思之复思之，粒粟开八极。君试腾汗漫，我当借羽翼。

　　送梅伯言归金陵三首

　　金门混迹发苍苍，从此菰蒲岁月长。人世正酣争夺梦，老翁已泊水云乡。自素业衡轻重，久觉红尘可悯伤。只恐诗名天下满，九州无处匿韩康。

　　征君绝学冠寰瀛，又见文孙树立宏。六叶弓裘传柏枧，百年耆旧数宣城。缅怀仁庙虚前席，尽访鸿儒佐太平。岂独当时能感激，至今臣子涕纵横。伯言，宣城人，著有《柏枧山房诗文集》。

　　文笔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方姚以后无孤诣，嘉道之间又一奇。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两般妙境知音寡，它日曹溪付与谁？

　　送黄恕皆使秦中

　　辇毂蜂房聚，万人扃闭牢。脱身得出走，尘鞅方一逃。黄君吾党彦，暗默谢群嚣。持节下关陇，太华秋气高。西北收功实，自古产英髦。圣朝枋儒术，土室始深韬。三征卧不起，四字烂天褒。张吕去云久，余绪犹可缫。丹穴凤所都，累叶无凡毛。猗兰岂不馥？所贵采撷劳。三洗人天眼，往观大海涛。括尽波底蚌，明月终在遭。先民有遗绍，邂逅入甄陶。归来谢天子，亦用夸吾曹。为已辨檠辅，与世置夔皋。

　　北堂侍膳图为姚吏部题二首

　　脱叶辞乔柯，回旋依旧畹。行役有乖违，梓桑终缱绻。姚君虞舜裔，纯行亚珪琬。伯瑜陈采服，下堂自婉娩。一从通朝籍，乡关日已远。浮云有东西，游子不得返。

　　树兰服众芳，谁能忘根本？爰图圣善容，慰此深爱悃。嘉鱼初在烹，新笋欲盈。不惜求取劳，但虞珍膳损。魏阙身事羁，南陔归梦稳。移孝出忠勋，邂逅还补衮。

　　题陈氏五世乡贤遗像

　　纯皇抚九有，至文耀天枢。诏举明经士，四皓来于于。介休荐梁叟，江南顾与吴。陈公实称首，人中见驺虞。峨冠长太学，鲁国始一儒。洪河无近脉，昆山玉所都。三朝袭令绪，四世表其闾。繄维圣舜胄，家声自古初。义门翕悖穆，太邱世簪裾。门风不复坠，继踵践天衢。金籝泽易斩，君子席诗书。瞻言礼遗像，仗几如可趋。聊表先民轨，一为薄俗模。

　　韩斋为孔舍人题

　　西京大雅沦，斯文日凋败。天不丧周孔，使人续謦欬。韩子兴中原，圣言始有赖。孤窍吐雄奇，金声塞两戎。时于蕙兰室，中出蛟龙怪。回首视齐梁，有作颇衰惫。一从兹涂辟，来者方云会。豪彦仍响臻，欧曾得两大。圣清炳昌运，方姚实孤迈。鲁叟有云孙，耆古百无懈。斋袚奉蒸尝，但下昌黎拜。大书榜其室，夙莫见蓍蔡。谁云千载遥，神理与针芥。湜翱漫亲炙，相夷等自郐。

　　桐阴消夏图为吏部题

　　炎曦灼大地，蠕蚑同烹煎。有生奔末利，扰扰不遑安。史君静者流，置身巢燧间。绿天展珍簟，桐叶生虚寒。煮茶激清吹，拂箔回微澜。客来戒不报，尘事莫相干。颇亦哀老子，佳眠未渠阑。

　　题苗先麓寒灯订韵图

　　大雅久沦歇，正音委榛芜。永明肇四声，稍变周汉模。开皇集八士，牙旷相饰揄。夜半画纲纪，韵学兹权舆。承袭一千载，灌莽成康衢。韩公颇好古，枉啜六经腴。放者骋游骑，敛者如辕驹。近退失所恃，不得返皇初。有宋盛文藻，才老信狂夫。陈生兴晚明，秉烛照幽墟。胜广驱除毕，沛下风云趋。圣清造元音，昆山一鸿儒。中天悬日月，堂堂烛五书。上追召陵叟，千载若合符。斯文有正轨，来者何于于！江戴扬其波，段孔入其郛。苗髯最晚出，汇为众说都。精思屈鬼膝，高论揖唐虞。鬻熊皎入梦，薪火耀天枢。神光不可熄，长夜一灯孤。风雪交四壁，焚膏校残书。人谓髯何惫，髯谓吾自娱。自我与髯友，大海礼闲鸥。时洗筝笛耳，一听秦青讴。物外有真知，肝鬲助歌歈。爱髯不忍别，作诗写区区。

　　养闲草堂图为潘博士题

　　浩浩市声沸，尘雾如惊涛。中有淡定人，万事渺秋毫。家世东山旧，诸谢各清高。末行濯德辉，九天一羽毛。岂谓回风劲，修路滞将翱。乾坤岂不大，一笑解天韬。四时足休息，静极思作劳。时携桑与友，物外得佳邀。脱帽谈虞夏，生理寄浊醪。归来对虚室，风日淡相遭。老鹤傍人睡，群鸡正喧嘈。

　　陶太常小像

　　江波少还态，耆宿日凋零。岂知永嘉末，吾犹及老成。乾嘉昔云盛，钱王蔚典型。传经孟喜膝，问字子云亭。各奉本师说，森然启门庭。先生时少壮，槃敦接芳馨。曾从大匠鼻，挥斧动神灵。跌宕五十载，数辈倚声名。踏破九州莎，依旧还天廷。后生仍好事，快睹先民程。飘然好须鬓，图此岁星精。柏寝话畴昔，绪论吾尝聆。瞻言咏斯篇，一寄思古情。

　　题篬筤谷图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万竿。春雨晨锄玉版，秋风夜馆鸣琅玕。自来京华日昵车马，满腔俗恶不可删。洞庭天地一大物，一从北渡遂不还。苦忆故乡好林壑，梦想此君无由攀。嗟君与我同里社，误脱野服充朝班。一别篬筤谢猿鹤，十年台省翔鹓鸾。鱼须文笏岂不好，却思乡井长三叹。钱唐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此间。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簿书尘埃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

　　答李生

　　我年廿四登乡贡，始与刘蓉相追陪。延津双剑忽会合，深夜挂壁鸣风雷。勋名自谓凌管乐，文采何曾怯邹枚。岂知羲和鞭日月，头上光阴火急催。老刘偃蹇不称意，酸寒一衿初受裁。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侪瓶与罍。立朝本非汲黯节，媚世又无张禹才。似驴非驴马非马，自憎形影良可咍。中天广殿镵云开，飞甍结构要群材。倦眼相遍天下士，焉知吾国有颜回。李生年少风骨峻，骁腾汗血龙所胎。平地一朝能九仞，欲与老刘争崔嵬。万里辞家来从我，如金受冶玉受锤。斫轮只有一心喻，献璞翻为两足灾。世上升沉日千变，得失于我有何哉？朝来告别问何往，迎妇塞外祠高禖。长安自是别离海，新婚便作锦绣堆。离情吉语双惝怳，新诗妙句千琼瑰。我有一言生听取，冰蘖乃为福之媒。富贵绮罗遭鬼瞰，忧患可以坚筋骸。陈平终非贫贱客，王章莫忘辛苦怀。边关十月雪黏天，劝生为我尽一杯。

　　送唐镜海先生九首

　　六年高卧大江隈，万里蒲轮驿吏催。京国诸儒齐额手，温公新自洛阳来。

　　金殿从容道古今，高言字字印天心。钟声送出东华路，已报槐阶转午阴。

　　摹天绘日本难工，圣德何由测六龙？白发老臣私赞叹，文如圣祖武高宗。

　　漳卫滔滔走帝都，尧封何事阙沟渠？廿年深究齐民术，一卷新呈水利书。

　　上相南征策众材，军容十万转风雷。书生却进安民策，盗弄潢池事可哀。

　　泰岱高云不可攀，曾兴霖雨在人间。如今老去神攻敛，只就君王乞放还。

　　道德神仙各有谋，行藏虽一事难侔。功名不数种司谏，出处羞称李邺侯。

　　熙朝正学要匡扶，众说纷纷各启途。归语江南诸父老，太平天子好真儒。

　　枌榆后进谬升堂，习习春风杖履旁。此后追陪何日是？镜中吾亦鬓毛苍。

　　谢叠山卖卜研为刘太守题

　　青花一片莹寒泉，中有毅魄剺苍天。大宋河山沧桑改，孤臣心事金石坚。当年卖卜建阳市，麻衣血洗流成渊。吞炭不复容三击，下帘何曾索一钱。裯父宋父吊鹆，东川西川泣杜鹃。岂知历劫冰霜后，尚留人世文字缘！辰阳太守亦可怜，老抱石兄喜欲颠。三年膜拜悯忠寺，万里携将书画船。书生痴绝例如此，称先道古口流涎。不如尧桀两忘去，日摩顽石支头眠。

　　酬李芋仙二首

　　巴东三峡猿啼处，太白醉魂今尚存。遂有远孙通肸蚃，时吟大句动乾坤。爱从吾党鱼忘水，厌逐人间虱处裈。却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盘飱。

　　劲翮摩空故绝伦，吹嘘曾未出风尘。细思科第定何物？却是饥寒解困人。大道但期三洗髓，长途终遇九方歅。高秋一放脱鞲去，看汝飞腾亦有神。

　　会合一首，赠刘孟容郭伯琛

　　咸丰五年秋月，南康舟次。

　　东风吹片云，嘉客来千里。喘如竹筒吹，腐公跫然喜。朋僚杂迎笑，吾亦倒吾屣。各自极其魂，告曰某在此。倾衿语晨夜，烂漫不知止。上言离别长，岁月弦脱矢；下言兵事殷，成败真梦耳。江汉天下雄，三年宅蛇豕。王师有蹴踏，戈船照清泚。掀浪煮鼋鼍，洪涛染为紫。长驱下蕲黄，铁锁沉江底。群龙水中生，怒螳车下死。英英塔与罗，威名詟南纪。倚啸灊庐间，天戈欲东指。人事有变迁，由来不可拟。鬼火夜灼天，坏云尘高垒。龙骧付一炬，韩壁仅可抵。偕行竟无衣，存足乃无履。夜半饥肠鸣，大声震江水。腐公不知羞，恬然矜爪觜。谓言多难时，从来福所倚。在莒义不忘，图南风渐起。稍稍召惊魂，时哉可归矣。世论自悠悠，冰肤生疮痏。因穷念本根，风雨思君子。艰难复相逢，得非天所祉。回首廿年前，志亢声亦侈。忧患阅千变，返听观无始。老夫苦多须，须多老可鄙。二子苦无髭，无髭亦可耻。自乏谐俗韵，不闼年与齿。贞松无春竞，岁晏行可俟。作诗志会合，亦用砭窳呰。

　　题杨忠愍公二疏手草

　　古孰无死，曾不可班。轻者鸿毛，重者泰山。杨公正气，充塞两间。遗文妙墨，深播人寰。马市一疏，声振薄海。更击贼臣，五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义须臾，归仁千载。翩翩谏草，犹存手稿。古柏拿空，似枯弥好。郁此英风，辅以文藻。长有白虹，烛兹瑰宝。

　　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十六首

　　域中哀怨广场开，屈宋而还第二回。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秦瓜钩带何人种，社栎支离几日培？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惨淡兵戎春复秋，浊醪谁信遣千忧？战场故鬼招新鬼，世事前沤散后沤。驰逐几同秦失鹿，劬劳只愧鲁无鸠。何时浩荡轻鸥去？一舸鸱夷得少休。

　　二月长安春始归，觚棱回首梦魂飞。宫鸦掠日槐阴瘦，厩马嘶风柳絮肥。东阁赐茶双风阙，西郊扈跸九龙旗。十年苦忆钧天奏，老大真怜未拂衣。

　　沧海横流泽有鸿，微生独出一当熊。千艘梭织怒涛上，万幕笳吹明月中。屠罢长鲸波尚赤，战归骄马汗犹红。谁知春晚周郎老，更与东皇乞好风。

　　钟山祠朝岿然存，凭吊湖湘烈士魂。马革裹尸男子志，鸾刀祭辟圣明恩。弓旌夜动神依户，箫鼓春祈福满门。万世游人应指点，血殷篙眼古时痕。

　　浔阳江水接天长，良将新祠皎雪霜。半壁东南支柱石，数州士女荐馨香。竟无耆寿追充国，犹有嘉名配武乡。匹马寸金都谢绝，三明可必数西凉。

　　山县寒儒守一经，出山姓字各芳馨。要令天下销兵气，争说湘中聚德星。旧雨三年精化碧，孤灯五夜眼常青。书生自有平成量，地脉何曾独效灵？

　　猿鹤沙虫道并消，谁分粪壤与芳椒。昨来皖水三河变，堪痛阿房一炬焦。勾践池边醪易醉，田横墓上酒难浇。同袍才俊凋零尽，苟活人间只自嘲。

　　鸽原横宝第三人，鹤唳华亭不复春。先轸归元何日是，虞翻相骨本来贫。科名人滞青云路，身手难扶赤日轮。十二万年香不灭，从渠捣麝作灰尘。

　　江雪湖波路几千，壶头归葬事堪怜。铸金叩叩终何益？埋玉深深不计年。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神灵甲马如相助，莫遣愁人叹逝川。

　　滥觞初引一泓泉，流出蛟龙万丈渊。从古精诚能破石，熏天事业不贪钱。腐儒封拜称诗伯，上策屯耕在砚田。巨海茫茫终得岸，谁言精卫恨难填？

　　幕府山头对碧天，英英群彦满樽前。共扶元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千。短李迂辛杂嘲谑，箕张牛奋总安便。独怜何逊今漂泊，望断寒云暮霭边。

　　薇阁藤厅淡淡红，多君翔步五云中。良缘采凤双飞翼，慧业灵犀一点通。典郡四旬书上考，阖门八口祀昭忠。灾祥谁识天公意，休向西风泣路穷。

　　由来忠孝易通神，忉利华髦识后身。石烂海枯终有尽，生天成佛岂无人？关河庾信空萧瑟，形影陶潜孰主宾？鸡犬全家存帝所，淮南生计未全贫。

　　荒城风雪卧袁安，高节鸿才万目看。懒读司空城旦法，曾希柱后惠文冠。出山驯雉网罗密，失水神龙变化难。犹有老梅娇萼发，先从三界解春寒。

　　圣主中兴迈盛周，联翩方召并公侯。神威欲挟雷霆下，大业常同江汉流。藻火但闻山甫衮，桐庐岂有子陵裘。鹓鸾台阁方新构，杞梓楩楠一例收。

　　题易公筠亭遗像

　　昔岁在丑，哲人西游。我作挽辞，比许文休。马磨既甘，不竞不。亦有月旦，胸剖九流。东崖奉亲，朝戏彩舞。暮归读书，群言藻斧。乡闱屡试，爨无完桐。文章憎命，泪洒秋风。不于其躬，乃祚其子。濯濯芳兰，芥拾青紫。弓冶不堕，载述先芬。瞻言遗像，永播清尘。

　　王母方太夫人

　　凡响无异材，爨余得佳桐。众卉竞春华，岁寒彰贞松。坤德无咎誉，非仪两不蒙。茕然遘闵凶，高义古所崇。中材利行之，绰楔留芳踪。卓哉贤母德，激烈乃过中。别嫌谨锱铢，年高兹益恭。至性无矫揉，情挚超凡庸。无所为而为，乃与神明通。有孙立朝端，蹇蹇盖匪躬。乃知玉泉流，璇源已冲瀜。白岳黄山间，灵气郁葱葱。明灵永不泯，奕世扬休风。

　　壬戌四月沅弟克复巢县和州含山等城赋诗四者

　　濡须坞里涨春波，三月莺啼气正和。一骑云飞新报捷，汉家收复旧山河。

　　碧血家家百草腥，荒郊五夜泣坤灵。将军一扫陵阳道，便有游人说踏青。

　　半壁山前铁锁横，当年诸将各声名。即今锥凿西梁下，益信先皇万里明。

　　师淑韩公二十霜，敢将裴令并论量。诸君自有浯溪笔，看取穹碑日月光。

　　沅甫弟四十一初度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吹汝上青天。

　　几年橐笔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难。一剑须臾龙变化，谁能终古老泥蟠？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佳节中秋平剧寇，书生初试大功时。沅圃初在吉安，统兵二万，八年八月十五日，克复府城。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多君龛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十一年八月初一日，克复安庆。钦天监奏是日四星联珠，日月合璧。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翦开。提挈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邂逅三才发杀机，王寻百万合重围。昆阳一捷天人悦，谁识中军血染衣！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生缚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已寿斯民复寿身，拂衣归钓五湖春。丹诚磨炼堪千劫，不借良金更铸人。

　　黄河余润沾三族，白下饥民活万家。千里亲疏齐颂祷，使君眉寿总无涯。

　　童稚温温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甲子八月二十日，沅甫弟四十一生日，为小诗十三首寿之。往在壬戌四月，沅弟克复巢县、和州、含山等城，余赋诗四首。一时同人以为声调有似铙歌而和之。此诗略仿其体，以征和者。且使儿曹歌以侑觞。国藩识。

　　题唐本说文木部应莫郘亭孝廉

　　插架森森多于笋，世上何曾见唐本？莫君一卷殊瑰奇，传写云自元和时。问君此卷有何珍？流传显晦经几人？君言是物少微识，残笺黯黮不能神。豪家但知贵锦衭，陋巷谁复怜綦巾？黟县令君持赠我，始吐光怪干星辰。许书劣存二百字，古镜一扫千年尘。篆文已与流俗殊，解说尤令耳目新。乾嘉老儒耽苍雅，东南严段并绝伦。就中一字百搜讨，诘难蜂起何龂龂！暗与此本相符契，古辙正合今时轮。乃知二徐尚卤莽，诒误几辈空因循。我闻此言神一快，有如枯柳揩马疥。我昔趋朝陪庶尹，颇究六书医顽蠢。四海干戈驱迫忙，十年髀肉消磨尽。却思南阁老祭酒，旧学于我复何有。安得普天息欃枪，归去闭户注《凡将》。

　　赠吴南屏

　　春霖飒沓天如簁，大麦菸邑小麦摧。愁颜弥月何曾破？故人飞棹从天来。与君握别才几日，已见新火十钻槐。当时洞庭釂别酒，乾坤战伐正喧豗。沅湘义军参差起，十事欲成九事乖。英豪半藏蜀国血，大地遍种秦时灰。即今南纪风尘靖，乱后遗黎多眚灾。荒村有骨饲狐貉，沃土无人辟蒿莱。筋力登危生理窄，斗粟谁肯易婴孩？三里诛求五里税，关市或逢虎与豺。谬领大藩二千里，疮痍不救胡为哉？羡君高卧君山顶，吞吐湖月无愁猜。世味饱谙肱三折，长吟极望天四。招邀轩辕论古乐，湔祓屈氏饯余哀。谈经颇折巨儒角，手携皜日照昏霾。翩然一叶忽东下，相见各怜双鬓皑。宁知沧桑阅百变，复此对持掌中杯。苍天可补河可塞，只有好怀不易开。努力且谋千日醉，高谈巢燧讫有邰。

　　读吴南屏送毛西垣之即墨长歌即题其集

　　书霖按：此诗系公壬子岁作，久佚，由《柈湖诗稿》中录出，附载于此。

　　十载乡园独尔思，眼明今日见新诗。尝忧大雅终将绝，岂意吾侪睹此奇！木落千山初瘦削，风回大海乍平夷。此中真意凭君会，持似旁人那得知。

　　人间肮脏一毛生，与子交期如弟兄。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并入先生诗句里，干戈离别古今情。

　　游金山观东坡玉带诗

　　去岁归帆拂金山，咫尺浮图不可攀。今年又剪瓜洲渡，扶携妙友陟孱颜。簿领丛中困桎梏，脱身一试腰脚顽。微风蹙江众皱静，一抹横吞东海宽，眈眈楼观今安在？无情瘦石空岏。六飞昔临浮玉顶，御榻霄汉千龙盘。兵火十年变陵谷，道场百亩荒榛菅。颓垣不见螭缠栋，荆扉无复兽啮环。古佛负墙渗秋雨，雏僧无食号夜寒。独余苏公旧法服，腰玉片片留人间。绂佩流传七百祀，天章褒宠同锡鞶旧玉带有残缺，纯庙敕内府琢玉补之，题诗五章。我怀峨嵋老尊宿，翱翔人海如凤鸾。扬子江头数来往，几回愉乐几悲酸。北去乌台判死别，南迁岭表绝生还东坡往来江上，屡过金山，惟自湖州摄入乌台狱，及暮年南迁惠州，两次经过金山，尤极艰苦。磨蝎作灾魑魅壮，荆棘塞天行路难。差喜名山藏故物，长倚江月照忠肝。巴陵诗叟抱奇逸，齐盟早歃风骚坛。敛板厌束渊明带，谈经时敧子夏冠。昨来省我钟山麓，今此东游兴未阑。扁舟更欲探瓯越，誓穷人力发天悭。嗟余本志耽邱壑，羁束尘鞅无由删。江山自佳日自富，堪笑纷纷苦不闲。

　　赠李眉生

　　倦翮复南翔，重眺钟阜烟。旧游多环萃，群卉正芳鲜。谓可扩吾襟，孤怀乃悄然。非材窃禄位，俯仰惭高天。术业一无成，浩浩送流年。窳惰常废事，识暗或蔽贤。多病无安食，多悔少佳眠。无德居高明，众鬼瞰瑕愆。无学臻衰耄，但为时所镌。谁言所遇顺，抚衷百虑煎。勤子来存访，至论探九渊。郁塞乃过我，神困难为妍。人世多乖迕，圆一缺常千。羲娥驱童丱，举世惜华颠。天命诚足畏，悉思且当捐。

　　青松生危甗，独立向清昶。风韵戛韶咸，交柯蟠龙象。逸气干层霄，潇洒谢尘坱。庙廊构环材，群工共嗟赏。虹梁皎朱羲，天门信荡荡。岂知咫尺间，歧路多回枉。挽来不能寸，推去或千丈。托根倚峻岩，植基固不广。孤高招烈风，薄俗宁足仗？苍穹富雨露，百昌日夜长。大钧一转旋，悱侧神所奖。聊究庄生旨，齐物寻影响。行止皆有待，还以咨罔两。

　　题俞荫甫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后

　　圣徂旷千祀，微言久歇绝。六经出燔余，诸老抱残缺。尚赖故训存，历世循旧辙。从宋洎有明，轨途稍歧别。皇朝褒四术，众贤互摽揭。顾阎启前旌，江戴绍休烈。迭兴段与钱，王氏尤奇杰。大儒起淮海，父子相研悦谓高邮王怀祖先生念孙及其子文简公引之。子史及群经，立训坚于铁。审音明假借王氏精于古音，谓字义多从音出，经籍多假借字，皆古音本同也，课虚释症结王氏每于句调相同者，取彼释此，谓之句例。又戒不得增字以释经，皆系从虚处领会。旁证通百泉，清辞皎初雪王氏立训，必有确据，每讥昔人望文生训，或一字而引数十证，其反复证明乃通者，必曲畅其说，使人易晓。九原如有知，前圣应心折。俞君一何伟，跬步追曩哲。尽发高邮奥，担囊破其。君昔趋承明，凤鸾与颃颉。轺车骋嵩洛，康衢误一跌。子云宦不达，草玄更折节。文囿芟天葩，经神供清醊。庞言颇觝排，诸子亦梳抉。复从群贤后，森然立绵，嗟余老无成，抚衷恒惙惙。闳才不荐达，高位徒久窃。兹编落吾手，吟览安可辍。

　　酬王壬秋徐州见赠之作

　　戒徒事秋搜，理棹及淮甸。尘坱正纷拿，邂逅接英彦。乖离七易霜，天遣更相见。后车携嘉客，同驰彭城传。轻飔汗素襟，名论回深眷。自云寻绝学，涂轨约三变。侨居蒸水阳，亲知断游宴。闭户自高歌，寒宵百虑战。群圣下窥瞰，忧喜相庆唁。尽抉诸经心，始知老儒贱。探箧出新编，照座光如电。说《易》烛大幽，笺《书》袪众眩。旁及庄生旨。抵巇发英眄。大雅久不作，小知各自衒。汉宋互嘲讥，余炎更相煽。迟君绍微言，毫芒辨素绚。高揭姬孔情，洪曦消积霰。湖湘增景光，老怀亦忻忭。

　　忮求诗二首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己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己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己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悟。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

　　右不忮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磬固方泰岱。求荣不知厌，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有依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途，奚事生嗟忾？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

　　右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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