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诗集卷二

　　作于癸卯年至乙巳年，凡八十首

　　感春六首

　　奉君以象白猩唇之异味，青琴碧玉之妖姬。子复漠然不我与，我今寸意当诉谁？散发狂歌非关醉，枯株兀坐未是痴。手撮黄尘障河决，自有幻想非人知。城南海棠已烂放，牡丹如雾行离披。如此青春忍不赏，直待白发宁可追！

　　今我不欢子不悦，携手天街踏明月。西南白气十丈长，锐头突尾射天狼。东方狗国亦已靖，复道群鼠舞伊凉。徵兵七千赴羌陇，威棱肃历不可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央。呜呼天意正如此，小儒不用稽灾祥。

　　男儿读书良不恶，乃用文章自束缚。何子贞吴南屏朱伯韩邵蕙西不知羞，排日肝肾困锤凿。河西别驾酸到骨，昨者立谈三距跃。老汤海秩语言更支离，万兀千摇仍述作。丈夫求志动渭莘，虫鱼篆刻安足尘？贾马杜韩无一用，岂况吾辈轻薄人！

　　明珠二百斛，江湖三十年。遍求名剑终不得，耳闻目见皆钝铅。闻道海外双龙剑，神光夜夜烛九天。沴气妖星不敢遌，横斩蛟鳄血流川。天子宝之无伦比，列置深殿阆风前。千金万金买玉匣，火齐木难嵌中边。元臣故老重文学，吐弃剑术如腥膻。如今君王亦薄恩，缺折委弃当何言。

　　荡荡青天不可上，天门双螭势吞象。豺狼虎豹守九关，厉齿磨牙谁敢仰？群乌哑哑叫紫宸，惜哉翅短难长往。一朝孤凤鸣云中，震断九州无凡响。丹心灿漫开瑶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恶鸟变音声，坐看哀鸿同长养。上有日月照精诚，旁有鬼神瞰高朗。

　　太华山顶一虬松，万龄千代无人踪。夜半霹雳从天下，巨木飞送清渭东。横卧江干径十里，盘坳上有层云封。长安梓人骇一见，天子正造咸阳宫。大斧长绳立挽致，来牛去马填坑谼。虹梁百围饰玉带，螭柱万石金钟。莫言儒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

　　元戎

　　大旆元戎喜起歌，旧时鼎鼐藉调和。丰貂长组朝金阙，驷马雕弓照塞河。黄阁居然元老在，苍生竟奈此人何？谁怜寂寞扬雄宅，独抱繁忧卧薛萝。

　　温甫读书城南寄示二首

　　十年长隐南山雾，今日始为出岫云。事业真如移马磨，羽毛何得避鸡群。求珠采玉从吾好，秋菊春兰各自芬。嗟我蹉跎无一用，尘埃车马日纷纷。

　　岳麓东环湘水回，长沙风物信佳哉！妙高峰上携谁步？爱晚亭边醉几回。夏后功名余片石，汉王钟鼓拨寒灰。知君此日沉吟地，是我当年眺览来。

　　早发沔县遇雨

　　此身病起百无忧，敢为艰难一怨尤。哓雾忽飞千嶂雨，西风已作十分秋。近知地利真堪恃，早信人谋不自由。昨日定军山下过，苍天一望故悠悠。

　　初入四川境喜晴

　　万里关山睡梦中，今朝始洗眼朦胧。云头齐拥剑门上，峰势欲随江水东。楚客初来询物俗，蜀人从古足英雄。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

　　为何大令题明赵忠毅公铁如意

　　君不见，天启初载国步频，逼迫英彦如束薪。龙章风姿膏斧踬，狐鸣枭噪腾要津。大珰滔天不足道，群小罗拜马头尘。执笏无因殛元恶，请剑未许枭佞臣。觥觥赵公天所鉴，年年磨铁影随身。世事万端不称意，惟有此铁还可人。誓将袖椎击逆竖，休教铸错污君亲。星光啖啖趋朝夜，霜气棱棱拜疏晨。一回摩挲一洒泪，寸心如石肠如轮。高皇有灵尚来鉴，小臣此志何由伸？一朝荷戈西出塞，辜负白铁悔因循。茄花枯尽委鬼灭，可怜明社亦荆榛！二百年来余此物，万劫不敝唯精神。世人蠢蠢宝珠玉，如君乃获希世珍。老铁耐寒终得主，岂有正气长郁湮！请君雪夜倚阑看，金精上烛撼星辰。

　　赠李生

　　生名嗣元，是科四川十九名。余在闱中，最赏其文。揭晓来谒，则神清似郭筠仙，愈倾爱之。看书亦不少，真美才也。年二十二岁。因作古风一首赠之云。

　　岷山万仞雪，太古人迹稀。中有窈窕谷，绿蕙芳以菲。幽芬亦已郁，赏识方庶几。涧边棘荆满，山上春草肥。托根亮同地，岂辨谁是非？地亦不能易，香亦不能飞。忽逢荷樵子，采撷盈裳衣。临风再三嗅，俯仰情依依。由来有臭味，不必崇知希。

　　桂湖五首

　　新都桂湖，明杨升庵修撰故宅也。使旋过此，县令张君宜亭招饮湖上，为赋此诗。

　　遂别华阳国，归程始此赊。翻然名境访，来及夕阳斜。翠竹偎寒蝶，丹枫噪暮鸦。词人云异代，临水一咨嗟。

　　短城三面绕，浅水半篙寒。鸟过穿残日，鱼行起寸澜。秋来楼阁静，幽处地天宽。平昔江湖性，真思老钓竿。

　　十里荷花海，我来吁已迟。小桥通野港，坏艇卧西陂。曲岸能藏鹭，盘涡尚戏龟。倾城游女盛，好是采莲时。

　　矮桂枝钩袖，丛篁叶打头。堤行皆仄径，路断得高楼。栏槛千回锦，玻璃五色秋。落霞沉水底，绮散不能收。跨水一楼，名沉霞榭。

　　颇忆家山好，去乡兹六年。此间行乐地，小有洞庭天。点缀须人力，招寻信妙缘。使君殊不俗，把酒竟茫然。

　　梓潼道中有怀冯树堂陈岱云

　　复嶂七盘相约束，清流九曲与周遭。日高旌旆鸟蛇乱，秋老爪牙鹰隼豪。北望幽燕天漠漠，东归岁月水滔滔，江山如此知交隔，独封菱花数二毛。

　　早发武连驿忆弟

　　朝朝整驾趁星光，细想吾生有底忙。疲马可怜孤月照，晨鸡一破万山苍。曰归曰归岁月暮，有弟有弟天一方。大壑高崖风力劲，何当吹我送君旁！

　　入陕西境六绝句十月一日

　　西风已谢朔风遒，客子劳劳且未休。行过嘉陵三百里，飞崖绝壁又秦州。

　　破晓七盘山上望，回看蜀国万峰环。英雄割据终何有，陵谷沧桑事等闲。南栈惟七盘岭与朝天关最高。

　　乱山合处响沉沉，古洞千年海样深。独卧篮舆初梦觉，时闻脚底老龙吟。两山忽合，中如长虹，名龙洞。背下有洞，可容数千人。

　　忽忆老筠吾匹俦谓郭大，汩罗江上苦吟秋。未成嘉会方王贡，便恐才名驾应刘。

　　江流日夜走荆襄，陇蜀由来四战场。故垒无人谈往事，空山有客吊斜阳。入秦三十里为百牢关。关以东，水皆东流入沔；关以西，水皆西流入嘉陵江。

　　七二寒溪没骭深，溪边茅屋隔枫林。归人正怯征衣薄，又听山城响暮砧。宁羌州多山涧，病涉，俗名“七十二道脚不干”。

　　西征一首呈李石梧前辈

　　我昨赋西征，爞爞实朱夏。烈日焚八荒，息影无寸暇。孱体甘所侵，炎威肯少借？一病罹百难，烦煎竟日夜。夙昔伤劲弓，闻弦神已怕。壹志事呻吟，愆仪任嘲骂。疟疫难指名，热寒互嬗谢。粒食经旬辞，况能问燔炙？带月方首途，参横未云罢。颠簸笋舆中，磋磨破腰胯。奴子苍黄询，庸医再三诧。猛然肆造攻，云当一战霸。恶莠虽已锄，良苗亦失稼。隔旦嘻其疲，无复平生咤。皮皱面有洼，耳聋气愈下。惨淡过潼关，沉昏渡清灞。赫赫李中丞，觥觥范韩亚。老罴卧三边，犬羊敢狙诈！闻我至骊山，材官百里迓。秋雨长安邸，征鞍庶一卸。旅魄颇飘摇，公来百慰藉。遣仆炊香粳，呼僮伺馆舍。征医未辞频，馈物不论价。古谊暖于春，美言甘于蔗。我魂稍稍旋，望蜀仍命驾。裹药充箧筐，买饴养婴奼。渐觉身能轻，如马脱缰靶。吾固庆生存，众雏亦嗟讶。燕誉多亲知，艰难少姻娅。永愧夫子贤，高情压嵩华。贱子不足矜，西人实沾化。

　　留侯庙

　　小智徇声荣，达人志江海。咄咄张子房，身名大自在。信美齐与梁，几人饱胾醢。留邑兹岩疆，亮无怀璧罪。国仇亦已偿，不退当何待！郁郁紫柏山，英风渺千载。遗踪今则无，仙者岂予绐？朅来瞻庙庭，万山雪皠皠。赤日岩中生，照耀金银彩。亦欲从之游，惜哉吾懒怠。

　　柴关岭雪

　　我行度柴关，山关惊我马。密雪方未阑，飞花浩如泻。万岭堆水银，乾坤一大冶。走兽交横奔，冻禽窜荒野。挥手舞岩巅，吾生此潇洒。忽忆少年时，牵狗从猎者。射虎层冰中，穷追绝壁下。几岁驰虚名，业多用逾寡。久逸筋力颓，回头泪盈把。

　　废邱关

　　项王西入关，叱咤何雄哉！鼻息撼山岳，号令如轰雷。分茅割大地，驾驭英雄才。六王既立后，三将还西来。降臣剖符竹，洪度方洞开。废邱亦善地，百里辟蒿莱。桓桓章将军，仡仡貔虎材。奸竖主帷幄，大将终疑猜。望夷不足惜，此类良可哀。行人一长叹，万壑悲风回。

　　三十三生日三首

　　三十余龄似转车，吾生泛泛信天涯。白云望远千山隔，黄叶催人两鬓华。去日行藏同踏雪，迂儒事业类团沙。名山坛席都无分，欲傍青门学种瓜。

　　六载承明厌秘书，河东一赋又吹嘘。多惭衮职无遗事，实借文言有庆余。白璧出山终就琢，黄金掷谷总成虚。何时却返初衣好，归钓蒸溪缩项鱼？蒸水去吾家十里。

　　苦饫风尘未息机，驽骀已络紫金。诗禅人悟无三昧，世路回头有百非。翁子少年原落拓，承宫家世本清微。故山鸥鸟吾盟在谓刘大，曾记江边各忍饥。

　　读李义山诗集

　　渺绵山声响，奥缓生光莹。太息涪翁去，无人会此情！

　　国土桥赵城县西

　　乱鸦呼噪若为情，疲马逡巡尚欲惊。遭遇一生容可再，艰难万死竟无成。至今平楚风犹劲，终古寒流意未平。他日王孙知己感，可怜钟室泪纵横。

　　至日二首

　　久行忘节序，夙莫但奔忙。兹旦即长至，我征仍未央。寒云低树白，边日际山黄。时睹南来雁，飘零不作行。

　　海市三年舶，河源八月槎。水衡劳硕画，漆室足咨嗟。天步方长健，民饥亦有涯。燔柴崇大礼，灵贶正来赊。

　　岱云同年丧妻为此诗譬之

　　陈君丧厥妃，善忧世无有。情至生幻机，有梦造王母。紫殿何言言，众星挂户牖。穆满翔其旁，方朔戏其后。陈某虮虱臣，昧死诉左右。彼有何德功，鹣鹣到白首？此独何罪辜，生世不少久？剜肉补其天，于德未为丑。食贫八九年，辛勤足梁笱。何孽之难逭，斩刈如恶莠？王母返袂泣，仓皇颇怩忸。方朔踉出，日余不执咎。众生自生灭，非神有官守。高秋金气肃，万叶同衰朽。朝落非独殇，夕脱非独寿。皇天了不知，无人司薄厚。不见狼女，蓬头双足垢。一生不洗面，媚夫称佳偶。亦有绿林豪，掠人如鸡狗。堂前妖姬舞，堂下鬼妾走。彼虽得偕老，于君意可否？此虽中道捐，名声极万口。令妻果然令，何必在骀耇？恶妻不可言，床第森械杻。陈君翻然党，再拜谢善诱。欢喜不复愁，逢人但索酒。

　　喜筠仙至，即题其诗集后

　　昌黎圣者徂不作，呜呼吾意久寥廓！郭生近出还峻嶒，肠胃森然起邱壑。古来文士非羸尫，各有雄心战坟索。自寻世界针孔中，别开九州造城郭。衰叔曹尚安可论，袭皃沿声胆已薄。丈夫举步骧两龙，岂有趑趄蹑人脚。我方僵踣喑不前，君能践之道斯托。忆君别我东南行，换袖牵裾事如昨。五年奔走存骨皮，龟坼砚田了无获。时时音问相照临，语言虽甘意绪恶。岂知今日还相逢，席地帷天共一酌。纷纷蛮触争土疆，谁能买闲事笑谑？解颜一觌岂寻常，百岁忽如扫秋箨。众木有枝草有心，殊性异途那可度？昨夕之炭今晨冰，转燠回寒在焱霍。弓影构似公成真，箭锋失机砉相遌。葛亮书说虽贵和，屈原平生莫量凿。趋同造独良难兼，攘纳尤讵非乐。方今帝舜明四聪，朱虎夷夔并高爵。大钟土鼓相和鸣，文字秋霜起廉锷。号呼朋侣趋上流，聊可示强孰云弱？嗟余瞽者迷岳尘，不殖十年得毋落。欲张汉帜标新军，要盟不从谁肯诺？独者无倚同者羞，心之簸摇欲何著？智小谋大姬所惩，偏有狂夫百不怍。移山愚叟无日休，填海冤禽有时涸。屠龙大啖愿已虚，哆口如箕且一嚼。老筠老筠子视余，谬志诞言岂堪药！闭门引窍号五噫，欲与秋虫斗方略。宇宙空旷时日宽，安用出膏自燔灼？忽忆元和奇崛翁，会合联吟雨鸣鹤。云龙相逐终不能，海南江东各飘泊。彼之贤俊尚如斯，我今瞀顽当何若！与君办醉千亿场，谁道人间有纰错？

　　雨

　　稍稍车尘隔，安闲一闭门。高歌亦未辍，骤雨方此喧。宿雾依城静，低云入树昏。空庭潴盛水，容易即江村。

　　寄弟

　　昔我初去家，诸弟各弱小。阿季髡两髦，觑人眸子瞭。后园偷枣栗，猱升极木杪。叔也从之求，揖我谓我矫。分甘一不均，战争在毫秒。余时轻别离，昂头信一掉。老弟况童，乐多忧愁少。瞥然成六秋，光阴如过鸟。世味一饱尝，甘心厌荼蓼。梦里还乡国，沟涂苦了了！朝企恒抵昏，夕思或达晓。君诗忽见慰，回此肝肠绕。生世非一途，处身贵深窈。众万奔恬愉，圣贤类悄悄。二陆盛掞张，鹤唳悲江表。夷齐争三光，岂不在饿殍！我今寄好语，君其听勿藐！一愿先知命，再愿耐擗摽。

　　哭少时同学某

　　君尝三试有司被黜，以事牵连为吏胥奇辱，贫郁以死。

　　少日低飞各羽翰，几年茵溷不同看。竟缘无食填沟壑，终古衔羞在肺肝。蚁战莫偿三北耻，蚕僵更吐一丝难。寡妻弱子知何倚，雪虐风号可耐寒？

　　送吴英樾之官浙江兼简魏黄生大令三首

　　一第寻常事，服官方独难。书生良短浅，世态自波澜。被褐欲谁语，滥竽仍未安。无言堪汝赠，只是耐加餐。

　　大邑匪轻寄，斯民会可苏。养鱼防搅水，牧马合求刍。兵甲连沧海，疮痍正道途。乐郊枯旱久，迟子一沾濡。

　　魏子好心事，相从兴颇赊。与君联肺腑，弃我各天涯。烟雨黔山道，风涛海国槎。东南弥万里，吟望一长嗟。魏君与吴为婚姻，谒选得贵州县令也。

　　六月二十八日大雨冯君树堂周君荇农郭君筠仙方以试事困于场屋念此殆非所堪诗以调之黑云压城真欲摧，银河倒泻天如簁。我巢仓皇变泽国，嗟尔三子嘻可咍！孔鸾欲争雁鹜食，贪饕岂得逃天灾？矮檐埤危小于盎，拳曲裁足容颈腮。上雨旁风忽冲突，蛰虫有户安能坏？脱履漂流不可觅，笔床茶臼何有哉？冯君枯坐但闭目，急溜洒面不曾开。周候仰天得画本，倚墙绝叫添喧豗。郭生耐寒苦索句，饥肠内转鸣春雷。却笑群儿薄心胆，瑟缩啾唧良足哀。丈夫守身要倔强，虽有艰厄无愁猜。我今高卧舒两膝，深檐大栋何恢恢！白日鼾声答雷雨，残滴初歇清梦回。甘眠美食岂非庆？又闻逸乐生祸胎。数君健强齿尚未，正可磨炼筋与脢。明朝日晴各转斗，老罴战罢还归来。为君广沽软脚酒，泥污不洗且衔杯。

　　荇农既和余诗而三子者皆见录于有司乃复次韵

　　王师四出枯朽摧，筑城如铁黄土蓰。公然一战收全胜，笑言哑哑何欢咍！文章有时奏奇绩，不信五鬼能作灾。诸君运命颇磨蝎，可怜颠顿愁眉腮。年年力战略城邑，不分上国土一坯。却顾群公无寸效，封侯起第何难哉？李广旗亭遭醉骂，卫青幕府排云开。今朝背城偶自奋，一呼振臂何轰豗。皇天亦助昆阳捷，乱飞屋瓦奔云雷。稍雪平生三北耻，一洗往日千悲哀。但令蚕食得小补，休睨鸡肋生疑猜。神龙卷舒在勺水，绰绰近退真宏恢。谊士饮河但解渴，贪泉未到车先回。要将廉退式乡国，坐看合浦还珠胎。菟裘他年倘可老，林壑休息舒髀脢。不然崇阶借尺木，峥嵘富贵还鼎来。升沉变迁不可必，今日一乐聊千杯！

　　送妹夫王五归五首

　　飘然弃我即山林，野服黄冠抵万金。滚滚污尘得少辟，茫茫歧路一长吟。梁鸿旅食妻孥共，苏季贫归忧患深。东去大江芦荻老，皇天飒飒正秋霖。

　　荆楚梗楠夹道栽，于人无忤世无猜。岂知斤斧联翩至，复道牛羊烂漫来。金碧觚棱依日月，峥嵘大栋逼风雷。回头却羡曲辕栎，岁岁偷闲作弃材。

　　高嵋山下草芊绵，去国蹉跎今六年。村老半闻悲薤露，人间容易即桑田。炎云凉雨有翻覆，舞榭歌台况变迁。莫讶荣枯无定态，君今犹守旧青毡。王氏故富室，今贫矣。

　　有齐季女吾弟行，操臼君家老孟光。曾是弋凫相劳飨，犹闻雏凤已轩昂。秦嘉上计心情薄，王霸躬耕身世忘。织履辟终古事，牛衣岁月即羲皇。

　　老弟三年困省门，寒山无律可回温。由来命分政须尔，久信文章不足尊。南雁乖违少书信，西风牢落对乾坤。因君传语告予季，失马亡羊莫更论。

　　送邓伯昭兼简家伯醇秀才三首

　　万里西风道，艰哉信尔行。力耕无半获，寒日耐孤征。身世嗟杭苇，文章一覆枰。平生余意气，未惜为君倾。

　　君家老痴叔，海内久词宗谓湘皋广文。岁晚餐幽菊，空山倚冷筇。我今方速谤，兹味亦非浓。他日庞公榻，来寻物外踪。

　　吾宗良大雅，老矣尚岩阿。六载长乖隔，百年能几何？高明遭鬼侮，圭璧受沙磨。动忍由来事，无为弃斧柯。

　　莫过竹如

　　维摩元未病，子祀空复疑。薄暮还相访，经旬系我思。深谈四壁静，交道一灯知。天毕看西下，来归亦未迟。

　　题明陈忠愍公雪声堂砚为唐观察树义作

　　人间尤物天所隘，豪夺巧生偷灾怪。尚书老砚差复尤，流落君家足一快。区区石耳乌足珍，重谈胜朝可深喟！金陵已破汀州摧，桂林孱王甚矣惫。书生短褐陈老谋，欲倾南溟洗两戒。西走临贺东珠江，剜身莫医六州瘵。已闻余烬飘烟埃，复道妻孥喂杻械。丈夫首断心不惩，贱妾痴儿况足芥。袁粲狭巷犹鏖槽，张巡孤城已粉坏。可怜此砚随忠魂，未了多生文字债。文豹已弊皮尚存，笑倩后人为爬疥。不须更道梦中缘，已觉英灵接謦欬。阿翁作吏今龚黄，惜哉老嵇亦翻铩。君今抚砚勘楹书，世守椟龟安敢懈！惠然何日持示余，我见石兄或三拜。唐君得此砚于桂林，其尊人于清远舟中梦陈忠愍道及之，因名所居曰梦砚斋。

　　酬九弟四首

　　违离予季今三载，辛苦学诗绝可怜。王粲辞家遘多患，陆云入洛正华年。轮辕尘里鬓毛改。鼙鼓声中筋骨坚。门内生涯何足道？要须尝胆报尧天。

　　汉家八叶耀威弧，冬幹春胶造作殊。岂谓戈铤照京口，翻然玉帛答倭奴。故山岂识风尘事，旧德惟传嫁娶图。长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说康衢。

　　杜韩不作苏黄逝，今我说诗将附谁？手似五丁开石壁，心如六合一游丝。神斤事业无凡赏，春草池塘有梦思。何日联床对灯火，为君烂醉舞仙僛。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人世巾袍各肮脏，闭门谐谑即支离。中年例有妻孥役，识字由来教养衰。家食等闲不经意。如今飘泊在天涯。澄侯以庚辰生，温甫以壬午生。

　　乙巳春闱谢戴醇士前辈画竹

　　余少沦贱贫，学书等画墁。中岁偷太仓，误为金紫绊。文字虽所攻，浅尝不能半。迩来又十年，抛弃如土炭。岂谓选佛场，谬来事襄赞。列仙盛瀛州，腰鱼何璀璨！禁院扃重枨，沉沉窅桂观。键户无一营，驰笺斗豪翰。蘸蓝扫秋叶，斯须复堆案。众雏亦好事，奔命极雨汗。戴嵩圣云孙，三绝天所叹。干谒填其庐，铁门说三换。堨来困棘闱，逢人匄脱腕。为余写新竹，风筠兀缭乱。呵壁呼老可，筌采何足算？我虽不解画，嗜古颇知岸。但得琴中趣，何必工抑按。为报青琅玕，微诗庶一粲。

　　题画竹次醇士前辈韵二首

　　森森凤尾一时抽，满地孙枝翠筱稠。老干已凌霄汉上，曲江犹自忆遨头。

　　列仙不比山泽臞，碧碗琼浆事有无。更向禅宗参玉版，花猪竹卯肯分吾？

　　题醇士前辈为滇生师画竹叠前韵

　　锁院重深春烂漫，垩壁潭潭古所墁。尽收群彦归樊笼，有似神驹遭絷绊。戴侯健者胸宇宏，足亦略经九州半。苦耆书画拼金钱，颇睨蝉貂等涂炭。钱唐夫予今儒宗，藻火虎蜼赖翊赞。两贤分吸西湖光，东壁交辉北斗灿。亦有绘事追宣和，岂徒宏文敌贞观。顷来巨卷写风篁，欲学湖州赠内翰。断枝零叶不整齐，但觉清风拂书案。试院经今五百年，文字何止千牛汗？前水后水但东之，万事悠悠良可叹！独有名墨长流传，寿世不随星霜换。故知雨露濡李桃，不如风云生肘腕。我今老砚久荒芜，图史抛如秋箨乱。外文内节两无称，蠢蠢班行谁比算。誓将归牧竹石间，不管世途有陵岸。戴侯画牛有家法，何不误笔试一按。尚书早兆调燮几，我亦愿歌南山粲。

　　请醇士前辈画竹归贻树堂题诗一首

　　孔翠闭雕笼，失群忤本性。怀我如玉人，三旬阙宾敬。老醇今郑虔，支离颇自圣。余为扬其波，画诗极辉映。写此贻君子，持将作宝镜。筠以喻其文，干方晚节劲。桃李漫纷纷，语君勿与竞。物外求交知，尘中癖幽夐。

　　又赠筠仙一幅

　　人生有乖隔，咫尺成关山。我心日百转，从来输石顽。日吾语戴侯，君在张李间。为君画新竹，幽淡不容攀。我家双溪上，万竹围沙湾。凉夜幽篁里，月冷水潺潺。行携子偕隐，鹿豕相往还。诗名满天地，踪迹混榛菅。

　　酬岷樵

　　市廛交态角一哄，朝为沸汤莫冰冻。江侯尔岂今世人，要须羊左与伯仲。汉上邹生狷者徒，卧病长安极屡空谓邹柳溪。导养难绝三彭仇，恶谶欲寻二竖梦。君独仁之相掖携，心献厥诚匪貌贡。执役能令贱者羞，感物颇为时人诵。丈夫智勇弥九州，守愚常抱汉阴瓮。不学世上轻薄儿，巧笑人前事机弄。昔我持此语冯生谓树堂，沉饮深觥岂辞痛。郭生酒后犹激昂谓筠仙，往往新篇发嘲讽。君今劲节盘高秋，况有诗句惊万众。《喜雨》一章已恢奇，犹嫌伏辕受羁鞚。顷来贶我珍琼瑶，韬以锦囊无杀缝。我今尘海久沦胥，方寸迷濛足雾霿。乃知贫贱真可叹，富贵縻身百无用。因君寄语谈天客，狂夫小言或微中。但教毛羽垂九天，未要好风遽吹送。

　　邹兴愚，字柳溪，新化人，客居陕西兴安。道光庚子举陕西乡试。家酷贫而自守严，不苟取。今年大病京师，不得与礼部试。医药杂役皆岷樵躬之。急难之谊，吾见亦罕。予既为此诗，后十日而兴愚死，予与岷樵及兴愚之族兄子律三人者，为经纪其后事。秩然可以无悔。将以七月归其丧兴安。岷樵盖有终始者。子律字春生，亦笃士。——六月十二日附记。

　　送王子寿归荆州五首以高步追许由为韵

　　冠组堕尘海，与世日滔滔。岂知鲁连子，脱身美遁逃！十辈蜩与鷽，跳踉不能高。黄鹄冥一举，大地如秋毫。

　　挥鞭拾科名，咄嗟踏天路。四十非不强，万卷非无具。寻直如可期，须臾得少驻。侧闻冯潜郎，庞眉守故步。

　　盛年窟关辅，结客颇支离。负米半天下，有妇愁朝炊。诗名满湖海，持是欲安之？菰中一渔笠，怀哉不可追。

　　天人互转旋，时势有虎鼠。结交贵结心，宁当变寒暑。可怜拙匠斤，谬被人许。一杯君强釂，无人解觞汝。

　　皇明烛八极，小范卧西州。嗟君老从事，招招岂无舟？废兴难可道，时来不自由。投竿要强起，何代无马周。王君尝为林少穆制军幕府从事。

　　移居偶成

　　前人栽藤后人看，我年于藤未及半。前人种竹青成林，舞影窗月清我心。况有丁香海棠树，堆砌牡丹乱无数。霜风但遣枯枝立，春光犹迟隔年度。独立何必念芳菲，正肃气与天地遇。此身今古如脱屣，人得人弓等闲耳。冰霜百物半摧藏，扫除一室吾安事。转眼花开春事新，四座唯延澹荡人。读书养性聊为乐，日可招要梅子真。

　　赠梅伯言二首

　　隘巷萧萧劣过车，蓬门寂寂似逃虚。为杓不愿庚桑楚，争席谁名阳子居？喜泼绿成新引竹，仍磨丹复旧仇书。长安挂眼无冠盖，独有文章未肯疏。

　　单绪真传自皖桐，不孤当代一文雄。读书养性原家教，绩学参微况祖风。众妙观如蜂庤蜜，独高格似鹤骞空。上池我亦源头识，可奈频过风日中。

　　送陈岱云出守吉安有序存文集。

　　骊驹且莫喧，我歌始一放。忆昔初逢君，汉滨俯高浪。同拾春官第，天门蹋阆闶。射策干羲轩，挟神一何王！君喁我斯于，蹑履星辰上。双鸟不分飞，短翎实所傍。借屋两头居，嬉游不可状。六月寒瓜肥，嚼冰涤府藏。劈半持作冠，狂呼极跌宕。秋雨催归人，膏车各南向。长沙揖君庐，入门删三让。拜母开后堂，排筵倒家酿。明岁同还朝，百扶接居巷。朝餐或来过，夕渴还相访。问学商米盐，经纶说鱼酱。驱驴驾鸡栖，似狗颇茁壮。有甑例宜尘，无衣安用桁？我道夫子贤，世人或嘲谤。世人病我顽，夫子怜其诳。袍笏虽支离，貌卑心则亢。平生企高遐，力微不自量。树德追孔周，拯时俪葛亮。又兼韩欧技，大言足妖妄。夫子不予讥，和高越初唱。洽比三四年，为欢亦云畅。卯岁夏之中，九门盛炎瘴。君实罹其灾，一病月三望。毒热轰外强，客瘥兀中胀。有妇贤且勤，吁天事供养。背分荀令凉，近冀缺饷。剜肉补其天，有神实克相。繄我相扶持，计穷屡怏怏。国工吴竹如与郑小珊，调齐妙心匠。鬼录不见收，人谋信可仗。由来福与祸，茫茫自天贶。时月无几何，中馈遘死丧。我时匍匐救，仓皇事摒挡。黄口抱呱呱，稽首别帐。移巢翼其儿，室毁子无恙。良人非顽石，焉能缺悽怆？倾家营奠斋，泪河送反葬。我谓君已愚，稽经惧失当。君谓情自缠，谁超六尘障？展转弥再期，病贫互摩荡。南望问尸饔，储粮不盈盎。摧肠与蹙眉，万端欲谁谅。一朝被殊恩，千忧始涤荡。士穷守艰危，时来类放旷，为君述前尘，在莒慎无忘。报恩不在他，立德乃可尚。丈夫要努力，无为苦惆怅！

　　夜直苦寒

　　白虎西流朱鸟高，五更风利刀。劲寒战栗通心曲，气冰霜上口毛。旷荡青天如可对，折旋丹地敢辞劳。频闻交战呵金马，蓦入灯庐炙冻毫。

　　吴宫黄病中属市鹿尾

　　越舫迎来手指千，屋多不畏贮风偏。华灯乡话初长夜，药碗吟愁欲雪天。阳气眉间回病客，元精至后固崖仙。内厨斫取殷红色，判费西清月放钱。

　　腊八日夜直

　　翻从官宿得闲时，仙掖深深昼掩帷。静向古人书易入，寒偏今日酒堪持。浓说献宫中佛，晴雪看分禁里墀。日暮武英门外望，井阑冰合柳枯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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