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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为什么避不见我?”年轻人哀喊,接着静静说道:“我的确盼望能见着他。但他若不愿意,自当就此罢休。”她看见了如同黑弗诺使者所表现的端礼、文质彬彬以及尊严,她赞赏这些,她明白其价值。但她因他的哀凄而爱他。

  “他一定会到你身边,只是得给他时间。他伤得如此深刻,被剥夺了一切。但每当他提及你,说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将再度回复的样子:充满傲气!”

  “傲气?”黎白南好似讶异地覆诵。

  “是的。当然是傲气。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说,因为自己贫乏的形容而笑。

  “现在他毫无耐性。”她说:“而且对自我严苛得过分。我想,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让他自行摸索,然后,像在弓忒常说的,直到穷尽自身极限……”突然,她也撑到了极限,疲累不适。“我想我现在必须休息了。”她说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你说你逃离一名敌人,又遇上一名;但我来寻找朋友,却又寻得一位。”他的机智与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着。

  她苏醒时,船上一片嘈杂:木块吱吱嘎嘎作响、头上跑过脚步登登声、船帆震动、水手高喊。瑟鲁不易唤醒,神情呆滞,也许有点发烧,但她的体温一向热到恬娜很难判定是否正常。拖着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发生的一切,恬娜心怀歉疚,试着振奋瑟鲁的精神,开始诉说两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们所在的小房间是王的房间,船要带她们回到农场的家,云雀阿姨会在家里等着她们,雀鹰或许也会在。但连最后一点都引不起瑟鲁的兴趣。她完全呆板、迟缓、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迹——四只指痕、泛红如烙痕,彷佛来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没有硬抓,只是碰触她。恬娜曾告诉她、承诺她,他再也不会碰触她。承诺已打破,她的言语毫无意义。在装聋作哑的暴力面前,什么言语能有意义?

  她俯身亲吻瑟鲁手臂上的痕迹。

  “如果我早点完成你的红洋装多好!”她说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话说回来,我想就连王也不会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瑟鲁坐在床板上,头俯低,没作答。恬娜梳整她终于长出的浓密头发,黑丝流泄,掩盖烧伤头皮。“小鸟儿,肚子饿吗?你昨晚没吃,或许王会让我们吃点早餐。他昨天请我吃糕饼跟葡萄。”

  没有回应。

  恬娜说该离开舱房时,她乖乖听从。在甲板上,她侧身站立。她没抬头望望满载晨风的白帆、没观看闪亮海水,也没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壮阔森林、悬崖及岳峰。黎白南对她说话时,她没抬头。

  “瑟鲁,”恬娜跪在她身旁,柔声道,“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应。”

  她沉默。

  黎白南看着瑟鲁,表情深不可测。或许是个面具,隐藏恶心、震惊的礼貌面具,但他黑亮双眸稳稳直视,非常轻柔地碰触孩子手臂,说道:“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在海中央,你一定觉得十分奇怪。”

  瑟鲁只肯吃一点点水果。恬娜问她是否想回舱房时,她点点头。恬娜不情愿地任她蜷缩在床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船舰正通过雄武双崖,两排高耸的肃穆岩壁彷佛将倚倒在船帆上。镇守的弓箭队从燕子窝般高筑岩壁上的小堡垒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则兴奋地对他们大叫。

  “为吾王开道!”他们喊道,从上传下的回答也只如高处的燕啾:“吾王!”

  黎白南与船长,及一位披着柔克法师灰披风,年长、扁瘦的细眼男子,一同站在昂挺船首。格得与她将厄瑞亚拜之环带往剑塔那天,他便穿着这样一件洁净细致的披风;在峨团陵墓的冰冷石块上,在两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尘土上,一件老旧披风,污渍、肮脏又褴褛,则是他唯一被褥。她一边想,一边看泡沫自船侧飞溅,高大悬崖节节后退。

  船通过最后一道礁岩,转向东行时,三位男子向她走来。黎白南说道:“夫人,这位是柔克岛的风钥师傅。”

  法师鞠躬,望向她的敏锐眼神中带着赞许,也有好奇。是个会想知道风向如何的人,她想。

  “现在我毋须期待,便能相信天气定会持续晴朗了。”她对他说道。

  “在这种天气里,我只须当乘客,”法师说:“况且有赛拉森船长这样的水手掌船,哪还用得着天候师?”

  我们都这么礼貌,她想着,满口夫人、大人、师傅、船长,又是鞠躬又是赞美。她瞥向少王。他正看着她,微笑但矜持。

  她又感到犹如当年在黑弗诺,自己依然是少女,处在众人的圆滑之间,粗鄙如野蛮人。但因她现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只心想,男人如何将他们的世界调整成戴着面具的舞蹈,而女人多轻易学会如何随乐起舞。

  他们告诉她,航行到谷河口只要花一个白日。有如此风助,今天傍晚就可抵达。

  前日漫长的忧虑跟紧张让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满足地坐在那光头水手利用稻草床垫及一块帆布为她铺成的座椅,观看浪花、海鸥,弓忒山的轮廓在中午日照下蔚蓝而蒙眬,船舰依凭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陆地仅一、二哩外,使山景变幻无穷。她把瑟鲁带上来晒晒太阳,孩子躺在她身边,半睡半醒。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着兽蹄般脚跟、丑恶纠结的指头,光脚走来,放了样东西在瑟鲁身旁帆布上。“给小女孩儿的。”他沙哑说道,然后立刻走开,但没走远。他不时满心期待地从工作中转头探看她是否喜欢他的礼物,又假装他没有回头张望。瑟鲁不肯碰触那小布包,恬娜只得帮她打开。里面是只以骨头或象牙精雕细琢的海豚,大约她的拇指长。

  “它可以住在你的小草袋,”恬娜说道:“跟别的骨头族住在一起。”

  听到这点,瑟鲁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鲁不肯看他或说话,恬娜必须过去感谢那位谦逊的送礼人。一阵子后,瑟鲁要求回船舱,恬娜就让她留在那儿,与骨头人、骨头动物和海豚作伴。

  这么轻易,她愤怒地心想,悍提这么轻易就从夺走阳光、夺走船舰、王与她的童年,但还复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这些还给她,但只要一次碰触,他就能夺走、丢弃。这对他有何好处?当作他的奖品或力量吗?难道力量仅是空无?

  她走到船边栏杆,与王及法师共立。夕阳即将西沉,船舰正航过一片璀璨光芒,让她想起与龙共翔的梦。

  “恬娜夫人,”国王说道:“我没有信息请你转交给我们的朋友。我认为这么做只是徒增你的负担,也侵犯他的自由,而两者皆非我意。我将于一个月内举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王冠,大业将如我心所愿肇始。但无论他在场与否,都是他引领我得到我的王国,他让我成为王。我不会忘了这点。”

  “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她温柔说道。他如此激动、如此认真,武装在阶级的盔甲中,但他诚实纯正的意念也让他脆弱。她的心怜悯他,他以为已了解痛苦,但他将一再体会,终其一生,无可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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