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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想,”她说道,试图满足蘑丝对细节的渴望,“他们会抓来年轻男孩,然后……”但她停下来。她的手停住。

  “像瑟鲁一样。”在漫长停顿后,她说道:“孩子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能有什么用处?被利用。被强暴、被阉割……蘑丝,你听我说,我住在黑暗之处时,他们正是如此对待孩子。来到这里后,我以为我进入了光明。我学会真语,也有了自己的男人、生了孩子,我活得很好。在光天化日下。但在光天化日下,他们依然如此对待一个孩子。就在河边的草原上——欧吉安就是在那条河的源头赋予我女儿真名,也是在太阳下。蘑丝,我想找到我可以生活的地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了解我想说的话吗?”

  “原来如此。”老妇说着,一会儿又接续,“亲爱的,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世上的悲苦已经够多了。”然后,看到恬娜试着划开一根坚韧灯心草时手在颤抖,她又说了一次:“别割到你的拇指了,亲爱的。”

  ***

  直到第二天,格得才苏醒。蘑丝虽然是个脏得可怕的看护,但熟练的技巧仍然顺利喂了他几匙肉汤。“他饿坏了,”她说道:“也渴得要命。他之前待的地方没什么可吃可喝的。”再次审视他之后,又说:“我想他已回天乏术。人太衰弱,就算极度想喝水,也没办法咽下半滴。我看过一个很健壮的人就是这样死的。只不过几天,就干萎成影子一样。”

  但因为她毫不懈怠的耐心,终于塞进几匙肉跟草药汤。“现在就等着看吧,”她说:“我猜是来不及了,他正渐渐死去。”她的言语中毫无遗憾,说不定还有一点窃喜。这男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而死亡可是件大事。也许她可以埋葬这个法师,别人不让她埋葬老法师。

  隔天,恬娜正为格得的双手涂抹药膏时,他醒了。他一定在凯拉辛背上骑了很久,因为他死命握住铁鳞,结果磨去了掌心的皮,使得手指内侧一再割伤。睡眠中,他依然紧握双手,彷佛不愿放走已离去的龙。她必须轻柔地扳开他的手指来为伤口清洁及上药,但她这么做,他会大喊出声,身体颤抖,伸出双手,彷佛觉得自己正在坠落。他睁开眼,她悄声对他说话。他望着她。

  “恬娜。”他说道,没有微笑,纯粹只是超越情感的辨认。这让她感到一份纯粹的满足,有如一丝甜味,或一朵鲜花,因为还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她的真名,而这人是他。

  她俯向前,吻他的脸颊。“躺好,”她说道:“让我把这处理完。”他听话,很快又陷入沉睡,这次双手摊开而放松。

  稍晚,躺在瑟鲁身边渐渐入睡时,她想着,我竟从没吻过他。这念头撼动了她。起初她无法置信,不可能,这么多年来……在陵墓中没有,但之后,一起在山中旅行……在“瞻远”上,一同航向黑弗诺……他带着她来到弓忒……

  没有。连欧吉安都从未吻她,她也没吻过他。他叫她女儿、疼爱她,但从没碰过她;而她,从小到大都是以孤独、不可碰触的女祭司、圣物的身分长大,从未寻求他人的碰触,或从未知道自己在寻求。她会将额头或脸颊靠在欧吉安摊开的掌心一会儿,他可能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头发一次。

  格得甚至没这样做过。

  我难道连想都没想过吗?她怀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敬畏自问。

  她不知道。她试图勾起这念头时,一种恐惧、侵犯的感觉强烈地席卷而来,然后毫无意义地淡去。她的嘴唇知道他右颊靠近唇边那处微微粗糙、干爽、清凉的肌肤,只有这件事有其重要、有其份量。

  她睡着,梦到有个声音唤她:“恬娜!恬娜!”而她响应了,如海鸟一般高鸣,飞翔在海上的光芒。但她不知道自己叫唤的是谁的名字。

  雀鹰令蘑丝阿姨失望,他活了下来。一两天后,她终于放弃,承认他被救活。她会来喂他羊肉、草根和草药混煮的汤,让他靠着她的身体,以强劲体味包围他,一匙匙喂入生命,同时抱怨。虽然他认得她,以她的通名称呼,且她也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人称雀鹰的男子,但仍想否认。她不喜欢他,说他浑身不对劲。恬娜十分信任女巫的智慧,因此这点让她颇为不安,但她无法在自己内心找到同等的怀疑,只为他的存在及日渐康复感到喜悦。“他完全恢复正常后,你就会明白了。”她对蘑丝说道。

  “正常!”蘑丝说,然后以手指做出压碎、丢弃坚果壳的手势。

  很快他就询问欧吉安的下落。恬娜一直很担心这个问题。她告诉自己,甚至几乎说服自己,他不会问,会像法师一般知道,如同欧吉安过世时,甚至弓忒港及锐亚白的巫师都知道一样。但在第四天清晨,她走向他时,他已醒,抬头望向她说:“这是欧吉安的屋子。”

  “艾哈耳的屋子。”她尽可能轻松回答。对她来说,讲出法师的真名依然不容易。她不知道格得是否知晓这名字。他一定知道。欧吉安会告诉他,或者不须告诉他。

  他好一阵子没有反应,终于开口时,声音毫无表情。“那他去世了。”

  “十天前。”

  他平躺,直望前方,好像正在思索,试着透解什么。

  “我什么时候来的?”

  她必须靠近他才听得清楚他的话。

  “四天前,傍晚时。”

  “山里没别人。”他说,然后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彷若身陷痛苦,抑或回忆起无可忍耐的痛苦。他闭上眼,皱眉,深呼吸一口气。

  他体力一点一滴回复,皱眉、屏住的呼吸及紧握的双手对恬娜而言已成熟悉景象。力气回到他体内,但没有带来舒适或健康。

  他坐在门前,沐浴在夏日午后阳光中,这是他下床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坐在门坎上,望向天空,从豆田走向屋子的恬娜看着他。他依然有种如灰烬、虚影般的气质,不只因为灰白的头发,更来自皮肤跟骨头的某种质态,而他的身体除了皮跟骨外,所剩无几。他眼神无光。但这影子,这灰烬般的男人,与当初她看到的那张沐浴于自身力量光芒中的脸,是同一人——面容坚毅、鹰勾鼻、细致的嘴,是英俊男子。他一直是个骄傲、英俊的男子。

  她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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