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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7.路客与刀客

  山东闹大荒,把很多北方的侉子们逼离家乡,逃荒逃到我们家乡的洼野上来,一路上滚动着苦难年成褴褛的云彩。我真不知怎样形容他们破衣上那些补钉的形状和颜色了,有红有绿,有灰有黄,有方有圆,彷佛连天也跟着他们荒下来了。

  他们有的背着行李捆儿,有的推着鸡公交车,有的牵着毛驴,驴背上架垒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比人头还高,有的挑着白柳的筐箩,一头装着孩子,另一头装着锅、碗、瓢、盆等杂碎的对象,恐怕两头的重量不均匀,筐底下还压上两块从老远家山带出来的石头,那些石头又楞又硬,也带着一股山东味道。

  他们总在年前年后那段日子逃荒过来,在洼野上度过长长的荒春,直至布谷鸟飞来,他们才朝北迁移,重返他们在我摹想中很够稀奇古怪的家乡。

  彷佛听谁说过,说这些山东老侉们不但骨气硬,牙齿更硬,能啃得动硬绷绷的小石头……我真的奇怪着,想必他们那些山田里,全部像我们在洼野上种麦一样,全都点种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小石头被他们捡去吃光了,才背着盌大的石块逃荒。或者我疑心他们的田里石头太多,每年总得借着逃荒之便,背它一筐箩出来,沿路去撒,让我们这些从没看见过山像什么样子的孩童,也能摸得着从大山肚子里生出来的石蛋。

  侉子们即使逃大荒,也逃得够硬棒,即算饿死在野地上,也心安理得的闭上两眼,接受命运安排,没谁扯过人家一把麦,挖过人家田里的山药萝卜,甚至不乞不讨,不冲着人家亮他们汪汪的泪眼。他们逃来洼野,把荒地当着家乡,分别的采伐野芦,编成卍字形的芦席,搭盖起半圆形的低矮的芦棚聚居在一起。那些芦棚搭得有行有列的,整齐得像是白木案上放列着的、刀切的馒头。唱书的唱过七百里连营,约摸也就是这种味道。

  而我们习惯的管它叫“逃荒的窝棚子”。

  “唉,去看窝棚子的侉子去呀!”

  一逢有人这样说,一伙儿便都鸟似的飞着去了。说真的,住在窝棚子里的侉子们,真有些儿玩意,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一脸皱纹把那张脸挤得笑瞇瞇的,也许是她年轻收成好,日子过得富泰,她笑得太多的缘故;她用黄盆搅和了一盆红黏土,怕风吹燥了土皮儿,也像发面似的,用一方灰涂涂的湿手巾盖着,一只竹扁里,分别的捆着一把把涂染了各种颜色的鸡毛,她用极熟练的手法,取出红黏土来捏着,捏着,三捏几捏的,就变成一只泥鸡,再把染色的鸡毛插成鸡尾,立在一块木板上,让它去晒太阳,一会儿功夫,那方木板上,就立满各种泥玩意儿:泥鸡、泥鸭、泥猴、泥娃娃……

  “卖吗?老婆婆?”

  “好了就担去卖,”她说:“这只是泥坯儿,得晒干它,晒干了,再涂白粉,点眼睛,画上嘴、鼻和翅膀,那才行。”

  那边有个侉汉子在用刨子刨一方黄芽木板,刷刷的推得很起劲。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岁的侉小子,蹲在地上捡刨花儿,送给他姐去生炉子。他姐是个十七八岁拖着一条大黑辫子的姑娘,扁扁的一张黄白脸,笑起来很圆很美,有些像十五夜晚饱饱的春月。

  “你姐长得好光鲜!”谁那么一说,小侉子的黑脸就红了,有一种北方特有的沉默的忸怩。刨木板的侉汉子说那不是他姐,是他的媳妇儿。后来我们又从他的话里,晓得他将用那些木板刻印过年用的财神、灶君、挂廊和一些单色的民俗板画。

  慢慢的,我发现那些逃荒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着他们不同谋生能耐和刻苦、勤劳、适应环境的靱劲。他们有的摇着手鼓,在村头贩卖布疋;有的背着药箱和刀枪把儿,卖药耍江湖;有的唱书、唱大鼓,靠乡土曲艺的收益生活;有的编芦苇,编柳篮子和背篓去批卖;差不多都整天在外为谋生忙碌,只留下极少数的老人家,守着窝棚子晒太阳,或者做些轻松的家务。这样逃荒的生活,每年继续到麦子吐穗的时辰,他们回去时,车上堆着豆麦的种子,驴背上驮着准备贩卖的布疋和米粮——即使在回程的路上,他们得空子也要做做交易,多积赚一些钱财。

  他们走后,把窝棚子拆了,洼野上只留下一些锅洞和柴灰的黑印子,以及那些多棱多角的石头。

  洼野上的人们捡回他们留下的石头,有人用它作门臼,有人用它压菜缸,我也曾捡回一些石头,在院角堆成一座幻想里的大山,一想起那座大山来,便跟着想起那些逃荒人的影子。在我的想象当中,那些住在光秃秃的大石头山的山窝里的人们,一定是很贫苦的,要不然,他们怎会年年离家千百里,逃荒到南边来呢?怎会那样勤苦的积聚钱财呢?!

  当那些逃荒的窝棚子重新在荒野上搭盖起来的时候,我们认得一个姓安的老侉子,他是窝棚子里的荒户头儿,常捏着长烟杆儿到村落里来,跟当地的住户攀谈,谈收买编席子的野芦,编筐、篮的白柳,有时候,也谈起他的老家——安家寨子,谈起他们寨子里的生活、风尚,也谈起他们乡野上的许多传说,大都是关于游侠,刀客(带刀的土匪,俗称刀客),和响马的。

  “大山窝里的人都很穷苦罢?侉老爹。”

  听谁这么一问,那个安老侉子就摇起头来了。他头上的白头发已经稀疏得能捏着数数了,太阳照在花白的发根上,直能看见虱子爬,但他仍然把那撮白发搓成一股极细极长的小白辫子,绕头盘了两三匝,真像盘着一盘白花蛇,他在开口说话之前,总要习惯的叭上两口烟——即使烟袋锅是空空的。

  “在咱们那嘿,早先的日子好过得很吶!”他说:“山里土少石头多,一样难不住人,只要世道平靖,不拘贫富,都过得去的……有人出门做买卖,有人走码头跑江湖,有的白手走关东,无论哪行哪业,钱财都是人赚的,一样的发迹。就拿咱们安家寨子来讲罢,旺盛的时节,户户都有镇宅子的底财(即窖藏的财物),按道理,就算过上三五个大荒年成,也不至于逃荒的。几十年头里,咱们寨子里头,无拘哪户人家起宅子,正房四角,都得先埋下荷花缸或是小口坛子,坛里缸里,都满装着龙洋、铜子儿和青钱;那略微富庶些的人家,黄白之物,珍珠玛瑙也都是的,那都是老古人的风俗。”

  “不担心强盗眼红,去抢寨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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