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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二大爷并没跟它们熟悉到这种程度,那几个小鬼是自来热,只要能抢到酒葫芦,亲热得肉麻兮兮原形毕露也不要紧。它们爬上驴,并不是要跟二大爷亲热,全为想早点儿攫着那只葫芦。

  ‘今儿这葫芦里,装的是烈性的酒。’二大爷说:‘你们喝是喝,可要喝得斯文些儿,千万甭呛坏了喉咙管儿!像吞了盐的蛤蟆似的闹咳呛。’

  ‘酒不怕烈。’吱牙鬼说:‘跟您说句实话,您前晚带来的那葫芦花雕,醇虽醇得很,可惜的是酒性太软了些儿,喝了不够过瘾。’

  ‘嗨!这葫芦酒,才够过瘾呢!咳……咳……咳……咳……’缩头鬼后来居上,已经喝将起来了。

  一葫芦烈酒封住了哓哓不休的鬼嘴,只听见它们一路上不断的呵出被酒辣麻了舌头的嘶哈、嘶哈的声音。二大爷那法子真灵验透了,这一回,葫芦里的酒还没喝干,那四个小鬼就已经醉得软绵绵的不能动弹了。缩头鬼把头缩进脖子洞里去,半醒半睡的打着鼾,两手还紧紧的抓着驴鬃毛。斜眼鬼和歪鼻子鬼没用二大爷多费手脚,慢慢的从他两边膝盖头上朝下滑,竟自滑进驴背囊里去了!只有吱牙鬼的身子,越醉越硬,一把捏不动它。

  二大爷先摇摇缩头鬼,把他也揣进驴背囊里去,单剩下一个硬帮帮的吱牙鬼,二大爷举起它,横揣也揣不进去,竖揣也揣不进去,没法子,只好掏出一条小麻绳儿,捆住他的手脚,把它横放在驴背上。

  他收拾了这窝子恶鬼,就拚命的吆喝着黑叫驴,巴不得立即就赶回大荒北的镇上去,烧一炉子熊熊的烈火,把它们给烧散成烟,叫它们不能再作祟!欺侮鬼,吓唬人了!这样做,也好不负土地爷的一番托付。

  眼看快到镇上时,天到五更头了,喔喔的一声鸡叫,却把二大爷这番巴望叫成了泡影,低头再看,哪儿还有鬼影儿?因为鬼物跟人不一样,它那些鬼形,都是仿着人形幻化出来的,有形无影,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你甭说用麻绳,就是换用铁链儿,也照样缚不住它们,尽管它们醉了酒,一听见鸡叫,全都化成旋风遁掉啦!……嘿,好凉风!”老乔说着说着,又勒住话头吊起胃口来了。

  我一心听着鬼故事,不觉得车子走得多么快,抬头再看看,那些发散着燠热的高粱田和玉蜀黍田都落到身后去很远了,眼前是一片空空旷旷的荒野地,凉风没有遮拦,吹得人飘飘的, 只在右前面,有一道很低的横岗子,岗子上有许多树围着一座小村庄。

  “这已到了南大荒了罢?”

  “这是前孤庄,”老乔说:“翻过眼前这道岗子,就到南大荒的边儿上了!”

  “你等歇再抽烟好不好?”我说:“后来,二大爷他究竟捉着鬼没有嘛?!”

  “好,”老乔说着话,吸口凉风提提神说:“二大爷头一回捉鬼,算是棋差一着,明明捉到手,又叫它们遁掉了,甭说你懊恼,我懊恼,二大爷他自己可不是更懊恼?幸亏几个小鬼当时醉呼呼的,要不然,打草惊蛇,下回要想捉它们,可就更难了!

  回到家里,二大娘接着他,他恁话没说,倒下头闷睡了一上午,醒后二大娘问他,他才把怎样捉鬼,没能捉着的话,跟二大娘说了。

  ‘我弄不懂,’他搔着头皮说:‘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把这窝小鬼给定住,叫它们不会再借风遁走掉?我相信,只要有了这法子,捉起这窝子小鬼来,就会像瓦罐里摸螺螺——走不了瞎爹爹的手了!’

  ‘嗯,我倒想起一个捉鬼的法子来,’二大娘忽然两眼发亮,抬起头来说:‘这也还是在我做孩子的时刻,听邻舍们讲说的,他们说:要想捉鬼,有两个法子,说是鬼的脑后窝,都有三根黏在一道儿的鬼毛,俗称鬼小辫子,这条鬼小辫子长在鬼头上,用处多得很,它能使得鬼有鬼精灵,生出鬼主意,敲响鬼算盘,耍出鬼点子,变出鬼花样,做出鬼名堂来,又能使得小鬼起旋头,变鬼脸,使遁法……你要想捉鬼,首先得看准了,一把搙住它的鬼小辫子,咬一咬牙,把它那三根鬼毛连根拔掉,鬼就再没有旁的鬼法门好想了。’

  ‘好!’二大爷说:‘那第二个法子呢?’

  ‘谁知道灵验不灵验呢?’二大娘说:‘我也不过是很久之前听来的。’

  ‘也许你说给我听,多少有点用处。’二大爷说:‘横竖事到急处,我就拿那几个小鬼试验试验。’

  ‘你最好先用第一个法子——搙住鬼小辫子,拔掉它那三根鬼毛,要是一时找不着鬼小辫子,或是手抖眼花,怕搙不准,那你就得一口咬破手指头,把人血洒在鬼身上。’二大娘说。

  ‘人血洒上去会怎样呢?’

  ‘据说也能把鬼定住,让它遁不掉!’二大娘又说:‘早先我听人讲:马家头庄有个马大娘,家里常常闹鬼,有一年也是夏天,一家子都还在外面乘风凉,马大娘先回屋,挂起纱蚊帐,在床上躺着没睡呢,床头的梳妆台上有盏煤油灯也没捻灭,不过灯焰捻得小小的,也还能见着帐外的东西。

  忽然间吹起一阵阴风,红红的灯焰变成惨绿的,就看见一个穿着火红缎子衣裳,脖子上还拖着一条麻绳的吊死鬼,从墙里边飘呀飘的飘出来,吊死鬼当时是背着脸朝后退着过来的,等到它脊背挨着帐纱,才停住身子不动了,猛的转过脸来,直直的对着马大娘,那吊死鬼的头发,朝四边披散着,两只眼珠子从眶子里凸出来,拖垂在鼻梁两边,圆圆黑黑的眼珠子,照样会瞪着人,还会的溜溜的打转呢!那条长舌头血漓漓的,朝下滴着带血的黏涎……她这样把马大娘望了望,又伸出痉挛的、鸡爪似的手,去掀动马大娘床上的那顶帐子。

  饶是马大娘的胆子大,这一吓,也几乎把她吓晕过去,她一想:横竖是没有地方好躲让了,叫她吓死也是吓死,那吊死鬼又笑着朝她招手,想勾引她去上吊,马大娘一急,横下心来,一口咬破舌尖,朝那吊死鬼的脸上喷出一口鲜血。

  她这口鲜血一喷,灯焰立时就转亮了,阴风也没有了,马大娘也就梦里梦盹的睡了。二天早上起来,还以为晚夜只是做了一场恶梦呢!等到想说话时张不开嘴,张嘴舌头疼,这才知道昨夜真的是见着了凶鬼,亏好咬破舌头,用一口鲜血喷退了她,要不然,准会被她勾了去上吊……马大娘也知道人血能定住鬼的,就不声不响的回房来找,看见床面前有一绺血点儿,一直通到门后的暗处去;她扳动那扇门,在门轴旁边捡着一个古老得生绿霉的扁髻饼儿,髻饼上头沾着许多血点子,就知这髻饼儿是吊死鬼变成的,你要是不找着它,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它又会活过来变成原先的那个鬼了!

  后来,马大娘没让它再变鬼祟人,就把它扔到锅灶洞里去烧,烧的时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鬼叫,先是骂,再是哀告,末尾是呜呜的干嚎……

  吊死鬼沾着人血,一样会被定住,那几个小鬼,想来也是怕人血沾身的,今晚你再去七里坟。不妨照我讲的两个法子,先行试一试,灵验了更好,要是不灵验,那只好再想旁的办法了。’

  ‘好,好!’二大爷拍着二大娘的肩膀说:‘这真个是“家里有贤妻,不怕鬼来欺”!今晚上,我就再去七里坟,不过,我还得先准备一葫芦酒,把它们灌得迷里马虎的再下手,要比较牢靠些。’

  天黑后,二大爷又动身走这条路到南大荒去,如此这般的,又见着了那四个小鬼,齐声朝二大爷嚷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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