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路客与刀客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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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她五奶奶只是呕气装聋作哑,不要真的发生什么变故就好了。 “烦你摸个火,把灯给掌上。”她转脸跟身边那个媳妇儿说:“癞子好像在那边灶屋里哭呢,天快黑了,不要只管呕气,把孩子丢在一边吓着。” 媳妇儿掀帘子出去了。 马二娘碎步朝匟边挪着,一心想探究赵五奶奶为何不言语,谁知一动脚,就觉自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的打抖,软软飘飘的起晃荡,幸好还有个胡三婶儿手扶着房门框儿站在那边,要不然,自己一个人哪怕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留在这间黑灯黑火的房子里了。 “来呀三婶儿,帮我劝劝五奶奶,要她把寿衣脱下来。”马二娘一把扯住胡三婶儿的衣袖,好像才觉心宽胆壮些。 媳妇牵了癞子,掌了灯回来,刚跨进后屋的门,和赵五奶奶住的那暗间还隔着一层房门帘儿呢,就听见一声长长惨惨的骇叫,彷佛像叫锥子戳着股肉似的,那样的怪异、尖亢,有几分不像是人声,这一声可把她给吓楞了,不会真的有什么变故发生罢?她胡乱的想着:婆婆当真那样死心眼儿,会为一只碗盖,几颗蜜枣走上死路嚒? “怎……怎么了,二娘?” 她的话还没问完,嘶的一声,房门帘子落了下来,滚球般的朝外滚,原来就是马二娘和胡三婶儿。 “你婆婆……早就……死了!她的手全……凉……了!” “她准是吞下了什么,”马二娘爬起身,慌慌噪噪的朝外跑着说:“这才有多大一会儿?她……怎么说死就断了气了。” “可不吓死人了。” 胡三婶儿虽也跟着挣扎起来,但那幅印花布的房门帘儿还缠在她的身上,她三把两把没扯得脱,便顶着那块布跑到院心里去了。 媳妇一时也慌乱得没了主意,也牵着癞子跟着朝外跑,喊叫街坊去救人。吆吆喝喝哭哭喊喊这一闹,街坊上惊动了不少人,传说赵五奶奶暴卒了,都争着来看看究竟,一时赵家的天井里,捱捱擦擦,挤了一大片人。 “下傍晚跟媳妇呕气时还是好好的,怎会说死就死了呢?” “是呀,没头没脑的,可真死得蹊跷!” “许是吞下什么毒物了?” “也许就是媳妇下的手。” 人群里东一堆西一簇的,在窃窃议论著。 也不怪人们这样的议论,在这座一向平宁的北方小镇上,日子是无波无浪的止水,一年难得有几宗值得议论的事情发生,赵五奶奶死得这样突然,这样蹊跷,像一道大浪似的,把全镇的人心都打动了。 也有些妇人,伸长颈子,围着那两个目睹者——马二娘和胡三婶儿问长道短,那两人惊魂甫定,说话愈显得急促夸张。 “那时房里昏黯,又没掌灯,只见她穿着送老衣,盘膝坐在匟上,”马二娘说:“我跟胡家三婶儿,还当她在呕气,合力劝着她咧,……任我两人说破了嘴,就没见她答腔,忽地一阵阴风扑脸吹过来,吹得我汗毛直竖,我当时也没以为她已经死了,还跟三婶儿去拉她呢。” “可不是,”矮小的胡三婶儿搭上碴儿了:“我上前一拉她的手,吓得我三魂出窍,马二娘她还能喊叫出声,我咽喉却像锁住似的,什么也叫不出来。” “她,五奶奶……她那手,冰砭骨似的透凉透凉,”马二娘喘息地摸着胸口:“谁掌灯进去瞧瞧罢,你们那些火焰高,胆子大的男子汉,五奶奶她,不定是吞了金,吃了烟土,我简直不敢看了!” 经她这么一嚷叫,有人高挑起燃着的灯笼,由镇上的朱屠户率着几个少壮的男人先涌进后屋去了。不一会儿朱屠户出来说: “五奶奶她确是死了,她儿子女儿没回来,咱们只好先把她移至外间冷凳上,着人连夜赶去报丧,至于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等她亲人来了自会弄明白的,外人也不便乱猜疑。” 赵五奶奶的尸首,用小褥儿裹着移了出来,邻舍们倒是够热心的,有人去买香烛纸箔,有人去扯麻布孝布,马二娘说妥了几个人,骑着牲口,连夜分头赶到远处,向五奶奶的儿女报丧去了。人多手杂好办事,也不过顿饭光景,后屋里便垂下白布幔子,设了供桌,写了白纸牌位,点上两支素蜡,草草的布成灵堂。 死人仰躺在冷凳上,脸上盖层油光纸,纸上压着些黄色的纸钱。不知谁装的倒头饭,饭碗正中插着一双黑漆筷子,饭上嵌着那十三颗冰糖蜜枣。 赵五奶奶为它死的,然而连一颗也没吃着。 人死了,夜里该有人守灵,防着鸡猫狗鼠偷吃倒头饭,碰翻点燃在死人脚头的那盏阴戚戚、绿惨惨的倒头灯。赵五奶奶是跟媳妇呕气死的,媳妇不敢守灵堂,邻居里面你推我,我推你,压尾还是推了马二娘、胡三婶儿,另加一个浑名叫大脚的女人陪着她,守在灵堂外面。 大伙担心女人属阴,头顶上火焰弱,没有刚阳之气镇着,也许会起尸变,就说好说歹,商请朱屠户跟一个常替人打短工的、名叫狗柱儿的半桩小子看守着五奶奶的尸首,取个镇邪的意思。 “我倒不是推诿,”朱屠户说了:“大伙儿全是老街坊了,我是买卖人,早起还得杀猪卖肉呢。” “好歹只看守一夜罢了,”马二娘说:“等明天,她儿女奔丧赶回来,咱们做邻舍的就算卸了担子了,好也罢,歹也罢,那是她们家务事情,……你跟狗柱儿看尸看一夜,等赵哥儿回来,我要他送两百钱,算是给你买酒,你只当帮忙罢。” “那怎么好意思。”朱屠户见钱眼开,表面上推辞一番,也就答应了。 女人家的胆子实在太小。朱屠户取了一只破旧的拜垫儿,(即叩拜用的蒲团)坐在灵堂一边的墙角上,眼望着躺在冷凳上的死人;其实,像赵五奶奶这种老太婆,活着也吓不着人,莫说缺了一口气了,说得好听点儿是看尸,说得真实点儿,就是守着死人睡觉。 这两百钱,外加一壶祛寒的酒,算是白赚来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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