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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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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啥,二哥。”小癞痢是扯不惯谎的人,谁一逼他扯谎,他的脸就红了。 “其实,你就是不讲,我也明白。”二鬼说:“人都叫你小癞痢,你实在并不小啦,成天哼哈的担水,想积钱娶个洗衣烧饭的小娘们儿,可不是?” “你怎会晓得?” “嘿嘿,”二鬼笑着说:“我会算命!” 吴二鬼只是这么开开玩笑,憨直的癞痢竟把它当成真的,摇着二鬼的膀子,追问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会算命?你是什么时刻学会算命来的?!” “你相信吗?”二鬼说:“人的婚姻是命中注定了的,据说三生石上,早就刻定了名字,假如你命里该有个老婆,那你就不必苦苦的想她,求她,到时候,她自会投怀送抱上你的门,要是不该有老婆,你就是苦想苦求也没有用,到头来,还是一条老光棍,跟我一样。” “我不相信。”癞痢摇着头说。 “你不信,信的人可多着咧!”二鬼说:“我说,癞痢,我劝你趁早甭再想胡涂心事了——你天生是做和尚的命,换上和尚衣,省去剃头钱。” “癞痢要想讨老婆,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另一个巡更的徐小锁儿说:“你可以在半夜三更,凿冰窟窿的时候,跳进去捞!” 一伙更夫们听了,都吱着大牙哄笑起来。 过后他们没忘记这回事,每碰着小癞痢,就会扯着他追问,问他跳进冰窟窿里去捞过没有?为了这种嘲弄,小癞痢深深的苦恼着,连着好几天,担水巡更都很难打得起精神。 其实,冰窟窿里捞人,在甘家河上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并非全出于那伙更夫们的空想;被厚厚冰壳封实了的甘家河河面,又宽阔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要比走在土路上方便,所以,南来北往的过路人,无论是推车的,挑担的,骑牲口或是撑着冰橇的,都愿走河面的冰壳上过;逗上大风雪的天,雪花迷人两眼,常有人不小心掉进那些冰窟窿里去,呼喊着求救。 旁人拿这事来嘲弄小癞痢,他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从冰窟窿里捞个老婆上来?只有徐小锁儿那种渎心鬼才能想得出来!也不想想那些失足掉进冰窟窿里的人,掉下去是怎样的滋味,捞上来又是什么个样儿?自己一想着那种情形就浑身发软了,哪还有心肠做那美梦? 若叫河面上不开凿冰窟窿,那可是不成的,非但担水、用水不方便,连滨河一带捕鱼人的生活都没法子解决了。旁人开凿冰窟窿害了人还罢,假如我小癞痢开凿的冰窟窿掉下人去,那可是一辈子不能安心的罪过!……大凡从冰窟窿里打捞起来的人,救护不得法的话,十有八九都很难活得转来的。 我是上了徐小锁儿的当了!小癞痢下了更,独自躺在他的矮茅屋里想道:今晚上真有些邪气,为什么旁的事情不想,单单苦想着冰窟窿呢?人,不怕身上寒,单怕心里冷,一想到冰窟窿,人也就像一头栽进冰窟窿里去一样,在无边无际的冷和黑里泅泳。 他亟力的推开有关冰窟窿的种种思绪,把自己推到原先的云上梦上……开河之后,河岸边茁起一片初初萌芽的嫩草,姑娘们换上了春天的衫褂,正像是一些刚从蛹壳里飞出来的蝴蝶…… 忘记是几年前了?石榴花盛开着,担水走到后甘家村的村头上,遇上个背着花布包袱的过路的姑娘,坐在麦场一角的石榴树下歇脚;花枝斜横过她的头顶,几朵艳艳的榴花的小火烧在她的鬓发上,她白里透红的两颊,涂染着一份欲流欲滴的明霞,那一幅活动的画图,老是粘在人的心上,不知多少回,从黑夜里像幻花似的展放出来,总是那样鲜明,那样多采,彷佛是一张新贴在墙壁上的年画,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熠。 “请问你,小哥,葛家老庄离脚下还有多远?” “廿五里。”自己当时有些飘飘的,竟不知肩膀上还压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还系着两只水桶了,小哥,小哥,好脆霍的嗓子,好甜蜜的称呼!一声叫唤得人浑身酥麻,头皮发痒,好像若不多指点她几句话,这一辈子都要负疚似的:“你是说河东弯儿上的葛家老庄?怎会走到这儿来?你走岔啦!……你得顺着柳树行子朝北走,打三里渡那儿搭渡船过河,过了河,朝左弯,遇上破瓦缸做的土地庙,再朝右弯,翻过一道冈陵,就望得见葛家瓦房高屋基上的那棵白菓树了!” 事后自己也觉得这样指路太噜苏,当时却一点没觉着,只觉得她漾着微笑的黑眼像两块黑磁石,把人吸着,吊着,身不由主的跟着她打转,甚至于,沉重的扁担嵌进肩肉里也不觉得疼。 “好艳的石榴花!”她拎着小包袱站起身,走过那排石榴树的树行子,她流动的黑眼瞳被千点万点的小红火烧得亮亮晶晶的。 “带几枝回去插罢。” 话是自己说的话,声音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没等着她表示什么,就伸出手去,拣那低矮的斜枝,榴花开得又多又艳的,胡乱折了几枝,朝她手上塞。还有些乱乱的言语郁在心底下,没好说出来,总觉得这几枝榴花若是单插在瓶里,还够称得上明艳,若是插在她的鬓发上,跟她的白脸比映起来,人艳就压倒了花娇啦!……该说是:好艳的人,点亮了这一排石榴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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