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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冰窟窿

  那一年的风讯来得早,甘家河也提前被冰封实了。

  天气寒冷成那种样儿,家家屋顶上的积雪结成整片白色的冰壳儿,檐口狗牙似的冻铃挂有两尺多长,风又尖又冷,吹在人脸上,逼得人咽不过气来。若说出门会冻掉人的耳朵,也许有点儿夸张,至少在甘家河那一带地方,还没冷到那种程度,但则,行路人冻倒在冰上,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甘家河淌过这片地旷人稀的平野,没遮没拦的风势奇猛,使河两岸的树木都常年直不起腰来。每逗着起风讯的日子,前甘家村和后甘家村的人,很少有人敢出门,委实太寒冷了。

  只有挑水夫兼巡更的小癞痢,无分日夜的留在外头。白天,他要凿开河面上的冰窟窿,替前后村上好些人家挑水,夜晚,他又要敲打着梆子,转着圈子巡更。这份差事真够辛苦的,也只有小癞痢那种憨小子能苦得来。

  在甘家河这一带地方,憨憨的小癞痢算是知名的人物,但凡提到小癞痢二个字,没谁不知道的。他在隆冬腊月里,经常光着脚,只穿一双窝鞋,半卷起一截裤管儿,在甘家河的冰面上走来走去的担水;夜晚巡更,每夜总要到三更之后,才钻到河口的矮茅棚里,搂着他的癞皮狗睡觉,——除了身下的草窝窝,他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但是小癞痢真是个奇怪的人,再冷的天气,他还只是穿着他那件破得淌棉絮的小棉袄,一条打了不少破补钉的夹裤,从来没喊过一个‘冷’字。

  有人跟他说:

  “嗳,癞痢,你难道真是火龙变的,就不觉得冷?你单身一个人,积赚那许多钱干啥?就算留着日后娶媳妇罢,也不能光顾娶媳妇,不顾身子。”

  “谁说我冷来?”小癞痢说:“肩膀上一压着扁担,我就满身发火,一头是汗,连这件小棉袄都懒得穿,得敞开扣子来呢!”

  事实上,小癞痢不怕冷倒是真的,他是这样的冻惯了,越是大寒天,旁人蹲在火盆边,还瑟瑟缩缩的打牙颤,他却冒着凌晨的尖风,嘿呀呵呀的唱着挑水,浑身汗气蒸腾的。据说有一回,他挑完十几担水之后,没口的嚷热,一豁豁去身上的小棉袄,脱去夹裤和窝鞋,当着一群在打冰溜儿的孩子,跳进冰窟窿里去洗了一把澡,上来的时刻,裆里还夹了一条大青鱼。这么样的一个人,说他不怕冷,并不为过了罢?

  然而,不怕冷的小癞痢,心里自有一块化不开的冰冻;他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他爹死去时,他还不懂事,他只记得他娘临死,拉着他的手,要他辛苦的积钱,好歹娶房亲……小癞痢自小头上长了秃疮,满头烂乎乎的,涂着浓汁似的稀硫磺,近人时,就有一股子触鼻的腥气,人们叫惯了小癞痢这个诨名,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小了,廿三四岁的人了。他住的窝棚很矮小,两檐贴着地面,连一扇碗口大的小窗也没法子开,黑洞洞的像个阴寒的地穴;他的全部家当,也只是锅碗瓢盆,一条扁担,两只水桶,和一条陪伴他的癞皮老狗。

  这些年来,他靠着替人担吃水和巡更,一枚一枚的积着钱,钱是积了些,但离开娶媳妇还远得很;这并不是说他积的钱不够聘礼,而是前后甘家村,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他那一头的癞痢,巧嘴的媒婆也难掩饰得了。

  长长的冬季里,荒旷的平野上少见人踪,只有他一个人,彷佛被人们遗弃了似的,在灰云重重的野天下面,嘿呀呵呀的担着水,或是一路敲打着笃、笃的梆子,绕着满是冰棱的村路巡更。

  也可以说,只有他才懂得隆冬苦寒的滋味。

  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呢?

  “好生记着,癞痢,辛苦过日子,忠厚为人,就是一头癞痢治不好也不要紧;早点积聚些钱,娶房亲,娘在黄泉地下,也就安心瞑目了!”

  深夜里,小癞痢巡更回来,和衣倒在窝棚里的草上,搂着那条癞皮狗,睡不着时,常听见娘当初临去时的叮咛。日子那样无声无息的淌过去,像开河后的河上的流水,不知要淌到哪儿去?冷风在雪野上、冰面上,打着尖溜溜的唿哨儿,听在耳里,一心都是冻渣儿,瞧光景,娘的那份心意,全叫辜负了。

  “小癞痢只配得他那癞皮狗,癞成一对儿!”

  前村后村,都有人这样的讥讽过他,更使小癞痢想来伤心;横高竖大,筋强力壮的一个人,难道只为这一头癞痢,就一辈子娶不着老婆嚒?

  记不清是什么时辰了?曾听谁讲过一个远远遥遥的传说,秃子娶得仙女的传说,倒给了小癞痢几分安慰,几分幸福的幻想。逢到凄寒的夜晚,他心里蕴着许多无告的凄酸,那传说便会随着冰冷的尖风而来,挂在低低的屋檐下面。

  说是很久很久之前,郭家庄有个名叫郭丁香的姑娘,长得聪明伶俐,可惜是个稀毛秃子,这郭丁香姑娘自幼许配给张家,张家百万家财,只是一个独子,据说张家少爷诞生后,曾请过一个算命瞎子来算命。

  瞎子一算说:

  “恕我瞎子嘴快直言,我看,你们这位少爷,天年是个端瓢执棍的讨饭命,无论你们目下家境如何,这命却是改变不了的!”

  张家的人听了,不信说:

  “您再仔细算算看,张百万的儿子会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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