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狐变 | 上页 下页


  “隐观大爷,”街坊的人凑过来,尊称父亲的名号说:“您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嗯,鬼子来犯中国,原就是天怒人怨、鬼哭神号的事,”父亲一脸冰霜说:“战火就要蔓延过来,地气大动,鬼魂悲愤难安,它们的精魄,也鸣角出队,拉出来抗日保土啦!”

  “您说的不错,”那人振臂大吼说:“街坊们听着,孤魂野鬼,都懂得卫国保乡,咱们活在世上为人,怎能单求苟全,咱们也该拉乡队、挖地壕,和鬼子拚啊!”

  过阴兵并不是过一夜,连接很多天的夜晚,阴兵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东门外的大队,整整过了两个更次,集镇上的居民抬出香案,焚烧纸箔祭奠他们,和白天过大军时提壶携浆送慰劳品一样。镇上的乡队原是有的,只是人枪不多,受了过阴兵的激励,全镇的精壮都扛出私家枪械,纷纷的投入,更有些青年,直接跟随过境的大军,换装入伍去了。

  紧接着过阴兵的异象,就是全镇的狐族大搬家。它们拣着冷月照光的寒夜,从古老的屋宇里面,大群大群的急窜出来,朝镇西的延寿庵方向聚合,很多人先听见窸窸窣窣的碎步声,从窗口门缝朝外窥看,瓦楼上、墙头上、房脚边、大街小巷里,到处是一群一群的狐,它们排成很整齐的纵队,一只接一只,头衔尾尾衔头的朝前跑,偶尔遇着夜行人也不显惊畏,只是略为弯曲闪过而已。

  狐搬家的那几天的夜晚,很多人家煮了整篮的鸡蛋、鸭蛋,放置在墙角暗处,当做送别的干粮,父亲也牵起我的手,从我们宅子的楼窗,望着窗外奇怪的景象。

  “狐为什么要搬家呢?”

  “傻孩子,”父亲摸着我的发,他细长的手指有些僵凉。“狐是极通灵的物事,它们有超常的预感,知道这儿就要打仗了,它们这是迁移避祸啊!”

  “你不是说,它们有道行,有法力的吗?”

  “嗨,千年老狐,毕竟是少数。”父亲指着说:“你看,窗外窜动的,全是黄毛小狐,兵凶战危的人为劫难,它们怎能挡得住呢?”说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仰天长叹说:“其实,人类的问题,全要靠人类本身来解决,和狐族并不相干,假如狐族有纷争,人照样爱莫能助,不是吗?鬼子穷兵黩武,把天下搞乱,害得狐族都跟着受累遭殃,早晚会引起天怒的。这也是人间因果,他们日后若不败亡,就显不出天理啦!”

  “你迷信天理吗?”我说。

  “当然我信。”父亲浴在冷月光中的脸廓,彷佛罩了一层霜,“对于世间奇幻灵异的事,我宁可信其有,像‘过阴兵’,像眼前的狐搬家,这可是我们父子俩亲眼看见的,这能说它是假的吗?信是信,迷是迷,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日后读书明理,遇上怪异,要能信而不迷,那才是对的,人毕竟还是这世上的主人。如今很多人一味迷着科学,科学当然是好,但科学也在起步朝前走,在实验,在突破,在变化,它不是绝对的,更不是万能的,你还记不记得迷信科学的宗表叔的故事啊?”

  “嗯,”我点头说:“我记得。”

  宗表叔是祖母娘家的族侄,从镇东十五里的宗家枪楼搬到镇上来的。他是镇上的洋派人物,在上海攻读大学医科,毕业后,留在沪上大医院里实习数年,升到主治大夫,后来回到镇上开业。他的医院就在闹狐的东义和酒坊的紧隔壁,医院的名字就用他本人的名字,叫“荣华医院”,规模不大,但是镇上只有三家医院,数他使用的设备最新。

  由于东义和酒坊闹狐,大大的影响了他的生意,他常对街坊上的人说:

  “嗨,狐狸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看到很多英国的古典小说,那些乡绅贵族,每年秋天,都聚合许多人,骑马带枪,驱着成群的猎犬,到森林里面去追逐狐狸;换到咱们这个迷信落伍的国里来,放骚的狐狸却被捧成仙,当成神了,真是邪门儿!”

  “你真的不信狐的灵异吗?”有人问过他。

  “嗐!”他执拗的说:“就算一棍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的,你们不信就瞧着,看我捉到狐狸,是怎样处置它?——我要让它们尝尝科学的滋味,我这人,说话一向算数的。”

  他说话确实算数:他设置了捕狐笼子,装了诱饵,也备了一支短柄猎铳,专门留着轰狐用的。不久之后,他果然捉着了一只黄毛小狐,他把它全身缚住,用大罐的盐水针替它打点滴。“嘿,我要让它一寸一寸的死。”他说。当然,那只误投罗网的小牝狐,变成他实验科学的牺牲品,他用四罐盐水针结果了它;更用锋利的手术刀切下狐狸的头,拴以绷带,悬挂在医院的门口,颇有古时候斩下人头,挂上高竿,悬首示众的意味。这还不算,他还卖弄文章,用白纸红字,写了一篇以“宗荣华医师”署名的“讨狐檄”,贴在门左的砖壁上,使全镇的街坊邻舍,都能奇文共赏。

  据说他那篇“讨狐檄”,写得气势磅礴,一部分相当的精彩,一部分滑稽突梯;文白夹杂不说,文词也粗略欠通。但镇上许多好事青年,纷取纸笔把它抄录下来以广流传。“讨狐檄”传到识家眼下,赫然发现,所有精彩的部分,全是剽袭历史上骆宾王“讨武曌檄”而成的,只有文词欠通的部分,确属我们这位以科学家自命的宗表叔的创作。我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幼小,只记得徐二先生到宅里来,取出一份钞来的“宗荣华医师讨狐檄”,当着父亲和几个朋友的面,逐句朗读时的情景:有人大骂宗医师文理不通,是个科学鬼,以“鬼”斗“狐”,该写进聊斋续集。有人认为科学教育太偏,写白字的大学生,根本不配谈论科学。有人认为剽袭古人,品格有亏,骆宾王地下有知,会到阎老西那儿告他公然辱古。而宗表叔创作的那一部分,则使大家伙笑得几乎断了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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