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狐变 | 上页 下页


  §二

  父亲在军中时,也在荒野上遇见过魇物,据说魇物是死后埋葬的牲畜变成的,北方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说是家畜死掉之后,不可全尸掩埋,否则它们会化为魇物,成精作怪,半夜里出现在荒野上,拦住夜行人的去路。通常,母亲提了一个头,拿眼望着父亲,父亲就会作旁证似的,把那段故事接下去,现身说法的描述一番。

  “咳咳,是那样的哟,那时我当马队的队长,一夜,带几个弟兄出驻地的南关,月黑风高地走夜路,一般人都怕怕的,我们骑马带枪,可是胆豪气壮的。走到小河叉边,路是低洼的,两边全是野芦苇,被风绞得沙沙响,忽然间,我的马人立起来,发出一阵惊惶的嘶叫,害得我几乎摔下马,我再怎样鞭它,它也停蹄不动了。

  “马是通灵的牲畜,它跟随我很久,我晓得它绝不会无缘无故停蹄不走的,我这一停,身后的几个马兵也都停住了,大伙虽没说什么,可都觉得怪怪的,心里犯着嘀咕,认为前头有怪事发生啦!

  “当时天上无月,星光黯糊糊的,路面是一片白沙沙的影子,我的随身卫士程步楼眼尖,靠近我耳边说:“队长您瞧,有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在前头挡住路啦!”我定睛再看,可不是嘛,一个比狗熊还高大十倍的影子,发出咻咻喘息声,一步一晃的压过来啦。我的反应算快的,一眼看过去,就知那是个魇物,这和我在南楼遇狐一样,也算头一回,让我见识了这种早在传说里听过的怪东西,不过,南楼遇狐时,只有我一个人,这回遇上魇物,我可是带有好几个猛悍的弟兄啊!

  “那个怪物晃晃荡荡的压过来,停在离我马头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哇,真是上阻天下阻地的那么高大,咻咻的喘息声直像牛吼。这回我身子并没麻痹,顺过我的扁柄马枪,乒乓五四的就开了枪,我这一开枪,两旁的弟兄也跟着开了枪,夜晚很岑寂,枪音哗哗啷啷的一直波传四野,撞向天边去。

  “我满以为这么一响枪泼火,定会把那魇物给吓退的,哪晓得一阵密密的枪火泼出去,枪子儿卜卜的彷佛射在败革上,那魇物两边晃动,却一步也没退后,我没办法,只好掉转马头,招呼弟兄们循原路退回去,走到半路上,遥见大阵的火把飞滚过来,原来是大队长听到了枪声,以为我遇上股匪接上了火,亲自带队赶来应援的。我把适才遇到魇物的事,向他作了报告,他一向不信邪,要我带他过去看看,我们赶到小河叉遇着魇物的地方,火把照得烛天明亮,路上空荡荡的,哪还有魇物的影子!?幸好我所带的几个弟兄,都异口同声证实他们所见的,大队长才没责备我。

  “第二天一早,我仍带了原班人马,到昨夜遇魇物的地方,沿着路边寻找,遇到可疑的土堆,就要弟兄用洋锹挖掘,结果总算刨出一头已经化成骨骼的死牛来,才知道昨夜遇上的魇物,是牛的精魂变的,只要敲碎它的骨骼,它就不会再化魇吓人了。”

  §三

  这类的故事,固然怪异得紧,但父亲却很少主动的讲述它们,大都是母亲先提了个头,逼得他不能不接着讲下去,我从经验中体会得出,他最大的兴趣,还是集中在对狐狸的研究上。

  “一般人常说狐狸,狐狸,这好像人常说:松柏、杨柳一样,其实,松是松,柏是柏,杨是杨,柳是柳,并不是一个种类。狐和狸,根本也是两种不同的动物。”父亲认真的说:“像山狸子,和狐完全不一样,菜狸子、黄狼子,都和狐差别太大,单说狐,也有红狐、灰狐好些种,大体上说,那都是不能通灵变幻的野狐,在西洋各地,那些小说上写的,都是野狐,只有在中国,和少数邻近中国的国家,才有传说里的仙狐。”

  “那,仙狐跟野狐怎么分呢?”说到紧要的地方,我也会歪着头发问的。

  “哦,那是很容易分的,单从它们的趾爪,就看得出来,仙狐的趾爪和人一样,是生有指甲的,野狐的趾爪和猫狗一样,是钩爪,又弯又尖的钩爪。”父亲说:“仙狐生存的历史,也许比人类还要长,它们是有智慧的,非常通灵的族类,介乎人兽之间,它们的寿命极长,懂得修炼,有它们神秘的法术。幼小的仙狐没什么道行,它们的皮毛是黄色的,有时候,也经常落进猎人的网罟,或是被人诱捕轰杀,但长到千年的仙狐,毛色就变白了;修到万年之后,它们的毛色就会变黑,成为黑狐,所以民间形容狐,才有‘千年白,万年黑’的说法。狐能幻化成人形,能口吐人言,和人交语,那并不是黄毛小狐能办得到的,它们至少要修炼几百年,肚里有了丹丸,才谈得上变化呢!”

  露冷霜寒的秋深时节,父亲常会备些酒菜,邀约两、三位他的好友,在灯下品酒谈狐,其中有一个以针灸闻名的子扬大伯,一位主持乩坛的徐二先生,还有一位通今博古的叶老爷爷,当然,偶尔也会有旁的人,至少这三位是每聚必到的常客。

  当然,这三个人都亲眼见过幻化成人形的狐,也有过多次怪异经历的,他们和父亲同样肯定狐仙的存在,并且确信它们具有法术,叶老爷爷是个乐观豁达的老人家,出语诙谐,常逗得听话的人哈哈大笑。

  “古人写狐的笔记那么多,哪会全是空穴来风的?临到蒲松龄写聊斋,可说集鬼狐之大成,据说他当年为写这部小说,在村外的三叉路口,搭了个凉棚子,成天坐在那儿,棚里备有供人歇脚的桌椅和茶水,招呼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进棚歇息,蒲松龄就藉这个机会,央请旅客们讲说些奇闻异事给他听,他是有闻必录,这样集聚了若干年,他才写得出聊斋来的。”叶老爷爷一面说话,一面理着他的花白胡子。“我们要是指蒲松龄说谎,那是指所有说故事的都在说谎,那时写书耗精神,刻书印书要赔钱,为了说谎耗神又赔钱,天下哪有这种傻事?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是和狐仙打过交道的,假如那些后生小辈,本身没经历过灵异的事,闭起两眼乱嚷嚷,硬指我们撒谎,那不把人胡子气翘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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