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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 完大事矢志却尘缘(2)


  安太太听着,不禁点头赞叹。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道:“原来作孝子也有个幸不幸,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只听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成名,想寻父亲的骸骨,竟会到无处可寻,终身抱恨。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两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见‘不求人’的这句话断说不起。”这等一想,觉得听着这些话更有滋味,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再说两件我们听听。”

  又一个老些的道:“我们德州这地方儿古怪事儿多着咧!古怪再古怪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姑娘笑道:“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

  那人道:“你可说么!那州那县都有个城隍庙,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应来着?我这里三年前头,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听见那城隍庙里,就合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来咧。起那天,这城隍爷就灵起来了: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虫,求求他,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吃树叶子去了,不伤那庄稼;到了谁家为老的病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有灵应。今年年时个,我们山里可就出了一只碜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他,倒伤了好几个人,也没人敢惹他。大伙儿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这东西就不见了。后来这些人们都到庙里还愿去了,一开殿门,瞧见供桌前头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爷把他收了去了。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合猎户们就报了官,那州官儿还亲身到庙里来给他磕头。听说万岁爷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你说这城隍爷可灵不灵!”

  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像碰上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又好像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的似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说着,天色已晚,船内上灯,那些村婆儿卖了些钱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张姑娘便也回船,玉凤姑娘合张太太这里也就待睡。

  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姑娘在卧舱床上睡,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搭地铺,当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这位姑娘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不想这日身在枕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看看转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他道:“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姑娘道:“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随缘儿媳妇道:“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像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韂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也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他一试。”

  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展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伺候。姑娘心里说道:“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他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眼前,失声痛哭,叫声:“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只听他父亲道:“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的话也不合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

  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他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说着,便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

  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那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他攥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出得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他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失迷了路径。

  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姑娘急忙催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那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顽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嗳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

  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道:“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得是梦话。听得他在那里答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放在镜匣儿里?”他却鼾鼾的又睡着了。

  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他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咧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合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到了那四句话,又像是签,又像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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