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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番外之胤祥篇(三)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萧瑟的冷风轻扫着地上的尘土,西苑的湖面很阔,平滑的冰面一眼望去,周围的景观隐约倒影在袅袅寒气中,显得有些苍凉。我忍着身下因麻木而起的刺痛,固执地把脸也贴上冰面,看着旁边枕着双手同样躺在冰上的四哥。

  “四哥,什么是鬼?人死了就成了鬼么?”我很冷,想找些闲话来分散一下寒意。

  “恶人死了才是鬼呢,善人会成仙的。”

  “那我是善人还是恶人?我想成仙,不想变成鬼。”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转过头,换另一边脸贴着冰,看不见四哥的表情。

  “呵呵,你当然是善人,你特地跑到这来学人家”卧冰求鲤“给皇父,你不成仙谁成仙?”四哥笑起来。

  我有些难受了,悄悄挪动一下:“那四哥也是善人,我去找八哥他们,他们都说我是傻子,四哥一定能跟我一起成仙。”

  背后的四哥轻叹了口气:“善恶自在心中,你如何全都看得见呢?有的人今天是仙,明天就成了鬼也说不定呢……”

  他后来的话,我渐渐听不懂,也渐渐听不见了。那晚,我生了冻疮又外感风寒,病倒在钟粹宫,额娘守着我一直掉眼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额娘的照料下喝着甜粥的时候,同样生了冻疮的四哥却被皇父勒令在上书房跪了整整一宿。

  那年,是康熙三十一年,六岁的我开始知道,我有一个四哥,他很宠我。

  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四哥跟十哥一样,早早就没了额娘,看到他在皇父面前诚惶诚恐的胆怯样,我总是很纳闷,同样是皇后的儿子,为什么皇父对太子和对他的态度竟是天壤之别呢?后来我开始频繁地出入永和宫时才知道,原来德妃娘娘才是他的额娘,一个似是而非的额娘。

  德妃娘娘心坎儿上原就坐着个十四弟。小时候,我和十四弟年龄相仿,于是就被安排一起念书,相比较其他兄弟来说,可能要更亲近一些,他和四哥才真正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却常常要我在中间调停。面对四哥,老十四胆怯里透着不服,疏远明显挂在脸上;而另一面也是一样,四哥虽然不会直接表现出来,但我还是看得出,他并不待见老十四。

  额娘走后,我就完全成了德妃的儿子,左右于他们之间很累。可是十四弟自然不必说,四哥我也不能疏离,他太孤独,因孤独而淡漠一切,弄不清他为什么对我亲厚,但亲厚是事实,我也不愿舍却。

  若不是雅柔翻出儿时先生给的评语,我早已想不起当年的一段趣事,也早就忽略了四哥曾经因我而受的所有惩罚,如今对上这几年嫡位之争所发生的种种,才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原来幼时感情的积累,终有一天会成为可以用来交换政治盟友的筹码。

  长期的禁足生活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审视自己和观察别人。八哥假手于群臣来暴露他的野心,似乎冠冕堂皇,结果却弄巧成拙。皇父忌讳夺嫡更忌讳结党,于是八哥便跟我一样,变成了皇父眼里的一根刺。无奈之下,皇父又一次把太子提了上来挡在前面,想熄灭所有人的希望,可他不知道,冷炭下盖住的火种是极容易被忽视的,那就是四哥。

  “四哥,你笃信老庄,求的是‘无为’,为什么现在又要争了呢?”暾儿洗三那天,我端着酒杯问他。

  “十三弟,太子做不了皇帝我是一直知道的。只是从前,我总以为皇父要的,是你或者老八那样,要么懂得施恩,要么善于收买。而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断断成不了仁君。可是看到今天,不瞒你说,是你的‘不能’让我见着了自己的‘可能’。皇父宽仁治国,难免对一些臣下纵容,若一味地纵容下去,恐怕物极必反呐。‘将欲歙之,必固张之’,你只道我笃信‘无为’,岂不知‘无为’便是‘无不为’!”四哥借着酒意,眼神晶亮却有些迷茫。

  雅柔在四哥切入正题的时候适时地进来,我知道她一定听见了什么。她真是聪明,生怕我这嫌疑之身再次误投罗网。可是四哥要我襄助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我不想拒绝,想要一个在朝堂上站立过的人心如止水太难了。在那之后马尔汉的话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仁君往往需要佞臣来陪衬,而酷主一定要有仁臣来帮扶。皇父没有放弃我,他在等我成熟,等一个可以让我施展的机会。

  十四弟的到来让气氛突然尴尬,他的来意可能和四哥是一样的,只是这一个碰面截住了他们两头要说的话,也给了我思虑的机会。论文韬武略,十四弟也算是顶尖的人才,只是他太像皇父了,如果是他,也许会按着皇父的路子一直走下去。可是四哥说得也有道理,想来大清真的该有个不同的皇帝,守江山之后定江山,四哥恰恰是我们当中最不像皇父的人。

  我没有犹豫很久,每当想起这些,我脑中闪过的都是幼年时的碎片:四哥在皇父进屋之前拿起我撕坏的书;四哥偷偷把我打破的瓷瓶抱出去却碰见皇父站在门外;四哥把自己的箭都给了我乱射,自己空手而回;四哥把他给皇父精心寻来的寿礼转给了我;四哥帮我寻书,替我挨罚,尽力满足我所有任性的想法……

  就像雅柔说的,仿佛我对四哥的一切真得无法置喙了,这么多年攒下来,早已攒成一个概念,那就是对四哥“义无反顾”!不论他是仙,甚至可能是鬼,只要他是四哥,我便没有选择。

  康熙五十一年,距离我卧冰整整过去了二十年,四哥来访日渐频繁,我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消息,皇父要去热河,连太后都带走,留下太子理政。我闻到了让我警惕的味道,可是四哥却借口去西山礼佛要求留下。果不其然,昏了头的太子密谋逼宫造反,而四哥更是表明要推波助澜,我苦劝他不能性急,皇父对太子大概早就心存疑虑,这一个欲擒故纵下去,牵连的人都可能要万劫不复。

  我一个赋闲的人着实力不从心,对于这场风波,我本来可以一笑置之。可是雅柔的担忧时常飘在我眼里,我想起当日马尔汉对我说:“老臣年事已高,恐怕时日无多了。十三阿哥是将成就大事之人,老臣万万不敢掣肘,只恳求十三阿哥护小柔周全,她的性子,必定是要先置之死地,而后求生的。”

  我无语,抚着弘暾的小脑袋,我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当日在皇父面前大放厥词的能耐了。我的妻子儿女,我已经带给她们那么多的不安,若有万一,雅柔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冲动?她那么疼爱弘暾,如果祸及子女,她会不会理解我?

  走进毓庆宫时,我闲适的态度一定出乎四哥的预料。之前再怎么苦口婆心,一旦踏进这个门槛便也再无退出去的可能了。四个月的混乱,太子忙活半天撼动的竟然只是他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天底下还有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皇父的镇静实在令人深思,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带动着整个皇宫都很安分。对于我这个在他眼里只会惹是生非的儿子,也破天荒地没有过多的苛责。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再废太子的决心虽然下了,但是迟迟没有昭告天下就说明皇父心中的矛盾和犹豫,我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毛躁起来,总觉得为了这个决心,我还是要付出代价。

  “到底是十三哥的心思巧,一份寿礼功夫没少下呀。”熙春园贺寿毕,老十七和老十五坐在我身边闲聊。

  “咳,十三弟有的是功夫,自然花得起心思。”坐在他旁边的十哥答了一句,顺便还瞟了我一眼。我不以为然,十哥虽然跟我脾气不合,混到今天也算让人佩服了。麻烦事永远跟他没关系,几番波澜过后,他的爵位比他从前亲厚的八哥还高,显见得紫禁城里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儿——十哥的活法儿。

  平日爱说话的九哥这一天却一直沉默着,只在看到我叫小福子给雅柔传话的时候嘲弄了一句:“老十三,依哥哥看你不如转去那边席里坐着吧,皇父不会不允的,说不定一高兴还打赏你点什么。”

  周围的哄笑声有点刺耳,我缩了缩脖子,想把自己埋没得更深一些。“曲则全,枉则直。”四哥的佛珠上刻着这么几个字,来来回回在他手里转着,转进多少心思在里面,一定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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