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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多么奢侈

  离开了海安的病房,素园搭电梯下楼。

  为了容纳病床,这电梯的造型特别长,像个特大号的棺材。素园靠里站着,看着每层楼进出的病患。电梯向下时带来了沉重感,像是她的心情。

  素园的一颗心,随着电梯下降,下降。

  都说这个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是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素园这几天常常想起了三年前,和海安吉儿他们一伙一起上班的日子,那个荒唐的俱乐部筹备公司,是她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很不好向别人提起的经历,可是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这三年上班工作,素园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在广告公司中负责业务工作,带着三个年轻的属下,并且和另一个业务组共用一个秘书。朝九晚五,那是骗人的,事实上常常是忙得朝九晚九,再加上每天上下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扣除掉睡觉的时间,一天之中,只有深夜前的一两个小时属于自己。

  加了班回到家里,累得像条老狗,她常常想,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碰到很幸运可以早早回家的日子,她就抓紧时间清理家务,快速梳洗完后奔向床铺,好好地大睡一场,快乐得像一只小狗,睡醒以后又觉得可悲,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狗脸的岁月。她这样自嘲她的上班生活。小时候的素园总觉得自己很特别,上了七年班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太普通,而这是一个给特别的人享用的世界,特别聪明的人,特别有钱的人,或是特别幸运的人,像是她办公大楼的房东。

  她和同事都叫这房东“田侨仔”。田侨仔三十岁出头,却挺着一个后中年期的肥肚腩,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香港衫,戴着一副阴郁的太阳眼镜,嘴角总是渗着一丝槟榔色的惨红。他是此处地主的儿子,特别喜欢到他名下的不动产中梭巡查看。办公室里多钉了一枚钉子,或是移动了一处盆景,都要遭受到田侨仔喋喋不休的叨念,叨念完毕后,田侨仔开着他的黑色宾士车走了,去巡视他的下一栋大楼。

  田侨仔一年出国旅游四次,两年换一次宾士车。他一辈子都不需要上班。

  望着田侨仔矮胖的背影,素园想,她再工作四百年也买不起他的一栋大楼,而田侨仔连初中都没毕业,不学无术,饱食终日,却坐拥吃喝不尽的人生,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他是特别幸运的人。素园读过吉儿的《新佃农时代》,对这一类新兴地主厌恶感特别深刻。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难怪新佃农阶级会热中走偏锋,梦想着一夜致富,出人头地,像藤条那样。

  也有彻底放弃出人头地,温吞吞过日子的,就像是素园的丈夫。

  “那么拼干吗?拼死了也抵不过人家一块地。”丈夫有一次这么说。

  丈夫也是个业务小主管,一天的业务跑下来,回到家时大致也像条老狗。他喜欢洗过澡后穿着条宽松的内裤,斜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停地转台,看到深夜时候人困了,捧着遥控器沉沉睡去。

  素园有时候倚在他身旁,看电视,也看电视上那一钵金鱼缸。

  金鱼缸里面没有金鱼,只有干干的一钵白沙。那是素园在南洋的一个小岛海滩上带回来的海沙。素园这辈子只出过一次国,是和丈夫蜜月的时候。

  素园忘不了南洋小岛上的阳光海滩,海滩上的斜斜椰影,椰影下的午后打盹。那时候的丈夫和她用白色海沙堆沙堡,玩得像个儿童。素园忘不了丈夫那时候的眼睛,就像是个快活的大孩子,年轻、精神、好奇,让她忍不住吻覆其上。金鱼缸里的海沙洁白如昨,但丈夫的眼睛变得惺忪,累得看不完夜间新闻。

  是生活改变了他。

  所以素园去买了一套诺贝尔奖文学大全。她把按照年份编号的四十几本书重新排了序,以半个月读完一本的速度,每天临睡前阅读,这样她的梦境里多了一些色彩。

  有的时候,再忙她也要拨出时间,到伤心咖啡店去。虽然在店里多半也是劳务工作,她帮小叶洗杯盘,招呼客人,可是这种忙不一样。捧一杯热咖啡,倚在柜台后听海安和吉儿舌战,看海安神采焕发像是个太阳,她就觉得世界美丽了一点。伤心咖啡店是素园的秘密花园,到这花园里逛逛,是素园美丽的解放。

  但是伤心咖啡店关闭了。海安如今沉睡不醒,素园的花园也荒芜了。四天以前她在搭计程车回家的深夜里,听着司机喋喋不休的政治评论,她感到很枯燥,就自顾自按摩肩膀和颈部,于是她发现了那个肿瘤,长在右下颔脖根接近喉咙的地方,按下去,有一小粒硬块,带着一点压迫性的疼痛。

  第二天素园就来了这家医院,耳鼻喉科的医生检查了她的硬块之后,当场决定用探针取出硬块里的活体采样,说是要化验,三天以后看结果。非常粗的探针戳进脖子里的时候,素园还不是非常紧张,她很能忍受疼痛。素园紧张之处,是在采样完毕以后,医生拉了一张椅子在她的躺式诊疗椅前坐了下来,医生充满感情的一双眼睛看着她,问了她一些问题,同时记录在她的病历表上。医生问她,是不是客家人?最近身体有没有其他异状?体重是否快速减轻?平常的饮食习惯如何?抽不抽烟?

  素园是有常识的人,医生的考虑很明显,这些问题都是针对鼻咽癌而出。

  电梯的门开启了,一楼是忙碌的门诊部。她步出大楼,往隔壁栋第二门诊大楼走去。这天的天气还算晴朗,两栋大楼之间有一个圆形的爆竹红花园,在阳光下迸放着喜气洋洋的颜色,看在素园的眼里,红得像血一样狰狞。

  但是她还是想在阳光里逗留一会儿。她的复诊挂号排到了五十几号,应该还有一些时间。素园在石椅上坐下,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从她的面前经过。

  曾经向丈夫提到,再打拼几年,等房屋贷款负担轻一点的时候,就生一个小孩。丈夫说,好啊好啊,两个人都不太热衷这个话题。

  也不是不爱小孩,应该说是太爱孩子了,所以素园迟迟不敢生。生下来,又太忙了,没办法亲自抚养他,呵护他,这样子素园会觉得很遗憾。台中娘家的妈妈必须上班,高雄婆婆又多病,早说过不愿意带孩子,要是真的生了孩子,只有花钱送交保姆一途。一想到自己的小孩交给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哺育、启蒙,可能是一个黑而胖的,疲于生活而在眉心忧郁出了一道深深的皱痕的沉默妇人……总之素园充满了不愿意。

  真的太忙了,惟一休息的星期假日,又南来北往奔波于探望娘家和婆家的路上。这路上多半塞着车,因为像她一样从中南部而来,寄居在台北生存的人潮太拥挤了。素园和丈夫轮流开车,在休息站喝热腾腾的贡丸汤,这就是她的假日印象。

  狗脸的岁月。素园想到她家里楼下新来的一只流浪狗,土黄色短毛,中型大小身材,非常害怕人。它的脖子上,触目惊心地秃了一圈,上面有刚愈合的深红色伤疤。

  那是从捕狗队的铁丝捕狗圈中逃脱的痕迹。有几次素园要唤它来吃剩饭,这狗总是胆怯地远远躲开,一定要素园遗留下食物,退到一旁之后,它才戒慎地上前吃食。这两天狗病了,恹恹地蜷在墙角,素园给它食物也不吃。她常常想,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自由的狗,过的却是这样的生活。

  素园跟丈夫提到收养这只狗,丈夫推辞拒绝了。他的理由很充足,像他们这样双双上班住在公寓里的夫妇,实在没有条件养狗。丈夫是喜欢狗的,可是为了表现他的决心,他对于这只脖子上带一圈伤疤的狗完全地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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