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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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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终于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儿说,“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闷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为可以找到绝对的答案。加入这个世界,一起奋斗参与,只有这样,你才会了解问题不在这个世界有问题,而在不要花时间陷在问题中。你能懂吗?渐趋颓废的马蒂,海安因为无情,所以可以逃离,那是他好本事,你永远也模仿不来,我只拜托你,不要太容易就以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会无情。”小叶清脆地说。 “不是吗?”吉儿挑战性地扬起眉毛,姿态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却是轻松的,迎着太平洋上刮来的海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们不会了解。” “……”吉儿说,“我怎么不了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妈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吉儿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只袋子里。” 吉儿指着他的行囊。 “你们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滩上的营火,在风中脆弱地飘动,木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现在正在逐渐收拢,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样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园说。 “没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叶站起来。 “用不着。”海安也站起来说,“不就是要找东西烧么?” 海安扯开他行囊上方的拉链,将袋中的东西倾倒入火堆。一开始是几件麻质的衣服,很快就着火燃烧,火势随之活络起来。海安继续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东西随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见几本书,一些随身什物,竟还有一个睡袋,一些野营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体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轰然炸得半天高,啪一声,一架V8摄影机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疯啦?”素园急了起来。 “苛大哥!”小叶也叫道,“我来帮你。” 小叶帮海安抓住这皮袋的一头,用力晃动,袋中物品终于全部落进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抛进火舌里。他接下来脱下外套,摔进火中,又一把脱下上衣,摔进火中。现在海安裸着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夹,也摔进火中。 “疯了。海安。”吉儿说,她将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庞大的一堆海安随身物品,现在陷于熊熊大火中。凶猛的风势更助长了烈焰,有些东西在火中噼啪作响,狂风吹过处,卷起了火堆里几片残屑,瞬间吹得老远。风里面,有一样东西飘上了半天,马蒂站起来,追着那一小片纸状的东西。但是风速远远超过她所能追赶,马蒂沿着海线快步跟踪,那纸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飞舞,飘向远方的石滩,一落地,浪潮拍来,又将它卷入海水中。 现在马蒂离大家很远了,这边的海滩一片黑暗,她在滩边涉水站定,海水一来一回推涌着她,那么冰凉,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遗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张纸片。马蒂在等待中游目张望着,来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荡着那片纸,马蒂涉水及腰,捞起了它。 在随身打火机的火光下,马蒂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这是海安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它已经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熏得焦黄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还是可堪辨认。这是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那个人,那个当地人称为耶稣的嬉皮。他长着络腮胡的下半截脸孔正好被火焰烧去,只剩下了鼻梁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见。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马达加斯加!马蒂回到岸上,湿淋淋地坐下来。海风撩动了她心中的一串风铃。 我的马达加斯加!广大的西萨平原上,那里的农夫仍旧在温柔的土地中栽稻、纺纱,这个叫耶稣的人仍旧在继续他沉默的流浪,海安背着他沉重的野营用品走过了这里红质的土壤,而我,为了一堆琐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几了,还没有踏上这想望已久的旅程。马蒂再点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丝丝与马达加斯加接触的感觉。她翻过照片,看见了一排手写笔迹。 这是一排英文细字,很幸运的并没有被火烧及,上面写着:“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从我自身飞离我自己的,永无止尽的飞行。实际上的寓意,马蒂不知道,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连诗人也无法明了的诗意。马蒂仰卧在石滩上,轻轻念着这句话,并且在吟诵中享受到很奇特轻盈的节奏感。 我永恒不断的,脱离我自身的飞行……至少这画面上的联想很棒,马蒂想,至少这是一幅很自由的画面。 一直飞不起来,因为肩膀上的负担太多。马蒂回想起萨宾娜时代的自己,不顾同学之间的社会压力,放纵地与杰生同居,只因为信仰了一句太深奥的话:为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那时的她一点也不明白,只有信仰还不够,真的不够。不去管别人价值观的结果,她在同学眼中也失去了价值,而年轻的萨宾娜,却又为了这种失群与自卑深深受苦。 工作以后,马蒂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不断地更换工作代表着一颗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胆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间。今天上午,当马蒂还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瞪视着桌前“我的提示单”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不负责。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我的提示单”上潦草地加上了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受困于这种作息,却还懒惰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结果工作越出色,对自己就越不负责。马蒂于是伏案写了一封信给陈博士,一边写,一边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 这几年,总也陆续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动向,有的人出国读书了,马蒂羡慕;有的人力争上游地赚了钱,马蒂其实也羡慕,至少他们都比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状况,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场索然无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里耗时间。为什么不能自主呢?因为日子总是要过,因为别人也都这样过,因为太随便地辞掉工作,对别人将无法交代……天哪,我在骗谁?马蒂在给陈博士的信中写下了: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海风刮过她湿透的长裤,马蒂全身陷入了颤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来往回走。 海安和吉儿,大概还吵得不可开交吧?不过那也无妨。对马蒂来说,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已经成为一种温暖的伤心咖啡店印象。现在马蒂正需要一堆温暖的营火,沿着海岸线,她朝那火光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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