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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没再理她,脱掉外套进了浴室,半分钟后把他的衬衣和裤子也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一共没带几件衣服来,湿了两条裤子,再加上洗了还不干的,她只能换上一条黑色的羊毛裙子。然后她拎起江离城的衣服,很想找把剪刀给他毁掉,一想那样他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再度见到他没穿衣服的样子,虽然他身材很不错。

  所以,她只得老老实实的向老板娘借了熨斗,替他将衬衣、裤子还有外套一一烙干。

  老板娘她们还在忙,所以没办法麻烦她们。那母女俩朝她笑得很暧昧,八成真的把她和江离城当作斗气的小情侣了。

  这是她第一次给江离城熨衣服。他平时总是管家佣人一堆,这种事轮不到她来做。

  而且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她这样想着,把他的衣服叠好,拖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门口,将衣服放上。然后她下楼想去帮一下老板娘。

  她还真的能帮上一点忙。因为老板娘身材矮小,小姑娘长得也没有她高,有三处地方她们踩着椅子也够不着,只差一点点。

  所以她自告奋勇帮忙,那两人帮她扶着凳子。女孩还一脸仰着头,一脸神秘兮兮地问她:“那是你男朋友对吗?你俩和好了吧?他好帅啊,跟你真配。”

  她说这话时,陈子柚正挂上最后一件东西,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没站稳,重重的晃了一下,吓了小姑娘一大跳,就忘了继续追问她关于“她的帅帅的男朋友”这件事了。

  可能因为她太久没晨跑锻炼过了,刚才只是帮她们挂东西时抻得用力了点,或许还有她先前从墓园一路小跑回来又淋雨受凉又吃了很多辣的缘故,陈子柚只觉得一股绞痛从小腹深处传来,她顺势倚着墙,捂住肚子,耳边嗡嗡作响,只见那母女俩一脸焦急,嘴唇一张一合,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

  她疼得发冷,抖着唇嘶哑着声音安慰她俩:“没关系,是肠胃炎,一会儿就会好了。”

  她以前吃错了东西或者着了凉,也会肠胃炎发作,疼的那几分钟死去活来,不多久就恢复正常了。

  其实不只是肚子痛,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处疼痛源,源源不断地辐射着某种物质,痛感从她的小腹蔓延到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堆积在神经的末梢。

  老板娘帮她将额头上的汗抹去,新的一层汗立刻又冒出来。她将湿毛巾塞给女儿,好像说了一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江离城下楼时,那小姑娘正好心地要帮陈子柚揉一揉肚子,她只是轻轻地按了她两下,陈子柚便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凄厉得狠,连她自己都疑心那声音的来源。

  江离城飞奔到她身边,扯开那小姑娘,她又委屈又惊吓:“我只是想让子柚姐疼得轻一些。她肠胃炎犯了。”

  老板娘也被她那一声喊叫吓到,丢开手边的东西急急跑来。

  “这附近有医院吗?”江离城边问边将她从椅子上横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小心,可她还是觉得仿佛被重型机器碾压过一般的疼,闷哼了一下。

  他把她很轻地平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着,小姑娘也过来帮忙,拿被单盖着她半露着的小腿,帮她拂开散乱的被汗浸湿的头发。然后小姑娘尖叫了一声,与她的尖叫声相呼应,江离城扶在她腋下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只见江离城刚从她穿着裙子的腿下抽出来的那只手掌上沾满了鲜血。

  老板娘也匆匆地跑了过来:“天哪,怎么会这样?你刚才怎么能从椅子上往下跳?”

  她知他们必定以为她流产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但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因为她两周前才刚来的例假。也许因为外公的离世令她精神波动过大,所以这一次提前了。

  她试着解释,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来,只知道自己越来越疼,疼得意识有一点模糊,紧紧地捏着一只手。她知那是江离城的手,但她疼得没有勇气放开。

  后来是怎样去了医院她不太清楚,只听有人说:“请男士出去。”她疼得抽搐,那医生还一直在问她话:“你知道自己有子宫囊肿吗?”

  她发不出声来,只能点头。医生要她定期复查,后来外公的病情有变,她便顾不得这事。

  “囊肿破裂,马上做手术,不然很危险。你自己选,开刀还是微创手术?”

  她被推出去,身处的空间换了又换。神志越来越模糊,但又无法真正的昏迷过去,只是疼。四周乱哄哄,很多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从四面八方塞入她的大脑。有一个声音一直格外的清晰,应该是一个态度恶劣的年长的女医生。

  她说哪来的胎儿你是她什么人你不让我们手术那你是想让她死了你现在知道关心她了你早干什么了她没生过孩子就戴避孕环可能就是这个东西害她病情恶化让她现在受这份罪再严重些她可能永远都没孩子你们这些男人只管自己快活哪管女人的死活……

  她一直没听到江离城说话的声音,或许她在意识不清时存心将他的声音屏蔽了。只是那医生分明是在跟他说话。

  她挣扎着拉一拉那医生的衣角,用嘶哑到近乎失声的嗓子一字字费力地说:“请您……这位先生……只是送我来的路人……”

  传说中毫无痛苦的微创手术,到了她这里就成了骗人的话。明明是注射了麻药的,但她疼得厉害,冰凉的器械钻进她的肚子,用力地扎洞,拨来拨去,感受那么分明。她想告诉医生那麻药的效力不够,但麻药的作用却渗入她的脸和唇,她连痛都喊不出来,只能流泪。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连受伤的时候都不多。她记起五六岁时有一次摔破了头,只是缝了几针而已,外婆妈妈以及家中的保姆司机一堆人都聚在医院吵吵嚷嚷,后来外公与爸爸也从公司赶来了,那时她头很疼,只需要安静,觉得他们很烦。而现在,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去体会那种亲人环绕的感觉,即使在梦中都很难梦到他们,她的梦里通常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手术进行中,医生告知她体内那个节育器必须取出来,她的泪掉得更厉害。

  她本不该这么糟践自己。那日江离城突然提孩子的事,她立即产生危机感,深知他想要得到的一定会达成目的,所以回国后不久她就找了医院给她装避孕环,能多一层防护就多一层。

  她在国外读书地方反对堕胎,她耳濡目染也深受影响,认同生命只要存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没有剥夺的权利。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怀上她不想要的孩子,否则她将真的走投无路。

  装环的手术很简单也够屈辱,而且意味着她已经心甘情愿与江离城长久地发生牵扯。她以为把自己这样低贱到了泥土里,就可以将外公在这世上多挽留几日,谁知那件小东西除了让她不舒服了很多天又加速她原先并不严重的小病症恶化外,只发挥了一次作用而已。

  她满脸的泪水,流进嘴角,流进耳朵。她的头上蒙着布,没有人看得见。

  手术进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搬来搬去,不断地移动,她微微睁开眼,头顶上一盏盏廊灯一闪而过,眼前有人影晃动。

  有人帮她擦眼泪,抚摸着她的手,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很疼?”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陈子柚在半昏沉的状态中再度回忆起她儿时受伤的那次经历,那一次,她很疼,但一声不吭,只是流泪。那天妈妈就是这样帮她擦着眼泪,问她是不是很疼。

  她在恍惚中感到妈妈似乎就在她的身边,她用力地试着喊她,但仍然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

  有陌生声音说:“她好像在说话。她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说:“好像在喊‘妈妈’,可怜的孩子。”

  陈子柚这次听出来了,刚才说话的女人是那家旅店的老板娘。原来她也一直在。

  后来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冷。这是男人的手,她知是谁,但她没有力气甩开。

  陈子柚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次她真的梦见了所有的亲人,甚至包括她从未谋面的舅舅。婴儿时的她蹒跚学步总是摔跤,幼儿时的她被关在屋里一边看着别人玩耍一边弹琴与学外语,少女时的她跳芭蕾磨破了脚尖,还有青年时的她毫无目标的忙忙碌碌。每一个场景,她的亲人们都像观众一样在她身边静静观看,从不参与。其实正在做梦的她才像真正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独自演着那出无声话剧的幻影般的自己,以及台下木偶般的亲人们。

  醒来时已是夜晚。病床前亮着一盏灯,病房里有流水般的沽沽声,是氧气泵的声音,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和时间。她在梦里经历了半生,现实中时间只不过向前流动了几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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