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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编·卷三(3)


  朝廷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王道。士大夫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儒学。绍兴间,张登为尤溪宰。视事之日,请邑之耆老人士相见,首问“天”字以何字对,皆曰“地”。又问“日”字以何字对,皆曰“月”。又问“利”字以何字对,皆曰“害”。张曰:“误矣,人只知以利对害,便只管要寻利去,人人寻利,其间多少事!‘利’字,只当以‘义’字对。”因详言义利之辩,一揖而退。

  豺能杀虎,鼠可害象;一夫足以胜禹,三户可以亡秦。

  范雎、蔡泽皆辩士,太史公以之连传。然雎倾危,泽明坦。雎幽险诡秘,危入骨肉,全是小人意态。泽方入关,便宣言欲代雎。至其所以告雎者,皆消息盈虚之正理,雎必俟泽反覆以祸福晓之,乃肯释位。泽为秦相数月,即告老,为客卿以终。进退雍容,过雎远甚。虽然,后之君子固权吝宠,如狡兔之专窟,如猩猩之嗜酒,老死而不知止,受祸而不之觉者,是又在范雎下矣。

  孟浩然诗云“江清月近人”,杜陵云“江月去人只数尺”,子美视浩然为前辈,岂祖述而敷衍之耶!浩然之句浑涵,子美之句精工。

  陆羽《茶经》,裴汶《茶述》,皆不载建品。唐末,然后北苑出焉。本朝开宝间,始命造龙团,以别庶品。厥后丁晋公漕闽,乃载之《茶录》。蔡忠惠又造小龙团以进。东坡诗云:“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茶之为物,涤昏雪滞,于务学勤政,未必无助。其与进荔枝桃花者不同,然充类至义,则亦宦官宫妾之爱君也。忠惠直道高名,与范、欧相亚,而进茶一事,乃侪晋公,君子之举措,可不谨哉 !

  皇佑间,吴中大饥。范文正公领浙西,乃纵民竞渡,与僚佐日出燕湖上,谕诸寺以荒岁价廉,可大兴土木。于是,诸寺工作鼎新。又新仓廒吏舍,日役千夫。监司劾奏杭州不恤荒政,游宴兴作,伤财劳民。公乃条奏所以如此,正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使工技佣力之人,皆得仰食于公私,不至转徙填壑。荒政之施,莫此为大。是岁,惟杭饥而不害。近时莆阳一寺,规建大塔,工费巨万。或告侍郎陈正仲曰:“当此荒岁,寺僧剥敛民财,兴无益之土木,公为此邦之望,盍白郡禁止之。”正仲笑曰:“子过矣,建塔之役,寺僧能自为之乎?莫非佣此邦之人为之也。敛之于富厚之家,散之于贫窭之辈,是小民藉此以得食,而赢得一塔耳。当此荒岁,惟恐僧之不为塔也,子乃欲禁之乎?”

  东坡希慕乐天,其诗云:“应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然乐天酝藉,东坡超迈,正自不同。魏鹤山诗云:“湓浦猿啼杜字悲,琵琶弹泪送人归。谁言苏白名相似,试看风骚赤壁矶。”此论得之矣。

  杨诚斋在馆中,与同舍谈及晋于宝,一吏进曰:“乃干宝,非于也。”问何以知之,吏取韵书以呈,“干”字下注云:“晋有干宝。”诚斋大喜曰:“汝乃吾;一字之师。”

  绍兴省试:《高祖能用三杰赋》。一卷文甚奇,而第四韵押“运筹帷帐”。考官以《汉书》乃“帷幄”,非“帐”字,不敢取。出院以语周益公,公曰:“有司误,非作赋者误也,《史记》正是‘帷帐’,《汉书》乃作‘幄’。”

  寿皇问王季海曰:“‘聋’字何以从‘龙耳’?”对曰:“《山海经》云:‘龙听以角,不以耳。’”荆公解“蔗”字,不得其义。一日行圃,见畦丁莳蔗横瘗之,曰:“它时节节皆生。”公悟曰:“蔗,草之庶生者也。”字义固有可得而解者,如一而大谓之天,是诚妙矣,然不可强通者甚多。世传东坡问荆公:“何以谓之波?”曰:“波者,水之皮。”坡曰:“然则滑者,水之骨也?”荆公《字说》成,以为可亚六经。作诗云:“鼎湖龙去字书存,开辟神机有圣孙。湖海老臣无四目,漫将糟粕污修门。正名百物自轩辕,野老何知强讨论。但可与人漫酱瓿,岂能令鬼哭黄昏。”盖苍颉四目,其制字成,天雨粟,鬼夜哭。漫瓿之句,言知者少也。

  胡忠简公为举子时,值建炎之乱,团结丁壮,以吊乡井。隆太后幸章贡,虏兵追至,庐陵太守杨渊声城走。公所居曰芗城,距城四十里,乃自领民兵入友固守。市并恶少乘间欲攘乱,斩数人乃定。张榜责杨渊弃城之罪,募人收捕。渊惧,自归隆,隆赦之,降敕书谕胡铨。事定,新太守来,疑公有他志,不敢入城。公笑曰:“吾保乡井耳,岂有他哉!”即散遣民兵,徒步归芗城。杨忠襄公少处郡庠,足不涉茶坊酒肆。同舍欲坏其守,拉之出饮,托言朋友家,实娼馆也。公初不疑,酒数行,娼艳妆而出。公愕然,疾趋而归,解其衣冠焚之,流涕自责。人徒见忠简以一编修官乞斩秦桧,甘心流窜,忠襄以金陵一 倅唾骂兀术,视死如归,岂知其自为布衣时,所立已卓然矣。

  王梅溪守泉,会邑宰,勉以诗云:“九重天子爱民深,令尹宜怀侧隐心。今日黄堂一杯酒,使君端为臣民斟。”邑宰皆感动。真西山帅长沙,宴十二邑宰于湘江亭,作诗曰:“从来官吏与斯民,本是同胞一体亲。既以脂膏供尔禄,须知痛痒切吾身。此邦素号唐朝古,我辈当如汉吏循。今日湘亭一杯酒,便烦散作十分春。”盖祖述梅溪而敷衍之。

  惠民之法,莫善于常平。司马温公云:“此三代圣人之法,非李悝、耿寿昌所能为也。”陈止斋曰:“《周礼》以年之上下出敛法,盖年下则出,恐谷贵伤民也,年上则敛,恐谷贱伤农也,即常平之法矣。”《孟子》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检”字,一本作“敛”,盖狗彘食人食,粒米狼戾之岁也,法当敛之。途有饿殍,凶岁也,法当发之。由此而言,三代之时,无常平之名,而有常平之政,特废于衰周耳,真非耿、李所能为也。

  郭冲晦谓刘信叔曰:“处事当以简易,何则?简以制繁,易以制难,便不费力。乾坤之大,所以使万物由其宰制者,不过此二字,况于人乎!”冲晦此论,可谓洞见天地万物之理。且以用兵言之,韩信多多益办,只是一简字。狄武襄夜半破昆仑关,只是一易字。

  寥德明,字子晦,朱文公高弟也。少时梦谒大乾,梦怀刺候谒庙庑下,谒者索刺,出诸袖,视其题字云“宜教郎廖某”,遂觉。后登第,改秩,以宣教郎宰闽。请迓者及门,思前梦,恐官止此,不欲行。亲朋交相勉,乃质之文公。公曰:“待徐思之。”一夕,忽叩门曰:“得之矣。”因指案上物曰:“人与器物不同,如笔止能为笔,不能为砚;剑止能为剑,不能为琴;故其成毁久速,有一定不易之数。惟人则不然,虚灵知觉,万理兼该,固有朝为跖而暮为舜者,故其吉凶祸福,亦随之而变,难以一定言。今子赴官,但当充广德性,力行好事,前梦不足芥蒂。”子晦拜而受教。后把麾持节,官至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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